朱迪斯•巴特勒:特朗普,法西斯主义和“人民”的建构
【导言:美国和欧洲的许多作家和知识分子都表达了他们对特朗普现象的看法,主要是斥责。他们谴责其过激的语言,或是忧虑其试图在墨西哥边界修建边境墙、驱逐数百万无证移民的行为。但是,如果我们要理解“特朗普”是什么,也即特朗普现象代表什么,我们就要提到美国哲学家、伯克利大学教授朱迪思·巴特勒。她对上世纪90年代后期以来的政治时代给出了精辟分析,从她具有煽动性的演讲到政治中的表演行为,再到她的新书——《会议中的表演理论札记》(Notes Toward a Performative Theory of Assembly)。
这是一本法语短文集。巴特勒认为,唐纳德·特朗普代表了一种新的法西斯主义形式。正如她在书中所说:“很多人都很高兴看到这个令人不安的,不聪明的家伙游行,好像他是地球的中心,并因此而赢得力量。”】
问:你在过去二十年中,有分析过唐纳特·特朗普这类的研究对象吗?他是一个非常好的研究对象吗?
朱迪思·巴特勒:我并不确定特朗普是一个非常好的分析对象。 例如,我不认为特朗普个人有吸引人的地方。 当我们看他的演讲时,我们还必须注意到演讲对美国一些特定边缘人群的影响。 不要忘了,他只获得了四分之一人口的投票,而且正是得益于传统竞选团队的出现他才勉强当选。
所以我们不应该臆想特朗普会得到广泛的支持。 在政治领域,美国民众有一种普遍的迷茫,而且对两个主要政党有一种蔑视。 但希拉里·克林顿比特朗普得票多, 所以当我们问到对特朗普的支持时,我们应该问自己:少数美国人如何使他掌握政权? 我们需要审问的不是民众对特朗普的支持,而是民主的赤字。 我认为应该废除选举团,以使选举更清楚地反映人民的意志。政党应当重新考虑这个问题,以增加民众在民主进程中的参与度。
少数群体支持特朗普并帮助他竞选成功,不仅是因为这些群体对政治领域的排斥,还因为近50%的选民为表达自己的不满而没有去投票。 也许,我们应该谈论的是美国民主政治参与的崩溃。
我认为,特朗普的愤怒有许多原因和指向,应该质疑那些声称知道真正原因的人——他们认为那只是单纯的愤怒。 对经济遭到破坏的失望以及对未来失去希望——来自摧毁整个社区的经济和金融运动——当然发挥了重要作用。 但是,美国的人口增长复杂性以及新旧种族主义的形式也同样如此……人们有一种坚定地愿望:渴望增强国家力量,反对外国和无证工人,但这同时伴随着在政府约束下对更多自由的要求,即一个同时为个人主义和市场服务的口号。
问:特朗普和法西斯主义之间最明显的不同点——如果可以进行这样的比较——主要在于领导者和产生他的群众之间的关系。 从根本上说,大法西斯领导人不是法西斯主义的发明者,但他们确实抓住了掌控时局的机会。当时的小资产阶级和中等资产阶级在经历了20世纪20年代的失败和危机后,正致力于应对其不断下降的阶级地位,并通过对无产阶级的仇恨来表达其沮丧。 最近我有机会读到一本托洛茨基的书,他谈到了法西斯领导人, 我认为提供了一个描述特朗普现象很好的模型:“他的政治思想是演讲声学的成果,就是如何选择前进的口号,如何促进发展,这就是塑成‘领导者’的 ‘原料’。”这不也可以说是在描述特朗普吗?
朱迪思·巴特勒:也许这就是区分新旧法西斯主义的时刻。 你说的是二十世纪中叶的欧洲法西斯主义。而关于特朗普,我们面临着不同的情况,尽管我仍会将其描述为成法西斯。 一方面,特朗普是富有的,而投票给他的大多数人却不是; 另一方面工人与他进行了约定——他利用这点,而且成功了。
以他利用债务避税来举例。 希拉里·克林顿错误地认为,那些普通的纳税人会因此而感到愤怒。 相反,特朗普找到了成功避税的方法,并赢得了他们的选票, 因为他们也想成为那个人! 法西斯主义的一面出现在,他滥用自己的力量剥夺数百万人的权力,甚至在他上任后立即准备将希拉里送到监狱(他现在已经撤回了这一点),随意打破贸易协议, 侮辱中国政府,并呼吁重新引入“水上运动”——溺水窒息和其他形式的酷刑。
当他这样说话时,他就像拥有决定外交政策的独有权力:决定谁去监狱,决定谁将被开除,什么贸易交易将被兑现,哪些外交政策将被违反或被赞同。
同样,当他说他会暴打甚至杀死那些阻止他出现在民众间的人时,他的说法有蓄意谋杀的嫌疑,但说实话,这会在许多人之间产生共鸣。 当他将非自愿性行为常态化或将希拉里称为一个“讨厌的女人”时,他发出了“厌女症”群体的声音;当他将墨西哥移民描述为谋杀犯时,他再次为传统的种族主义发声。 我们中的许多人把他的傲慢、他可笑的自我重构、他的种族主义、他的淫乱和他未付的税款,看作是自我毁灭的人格特征,但实际上这些却激励了许多人投票给他。 没有人能确定他是否已阅读宪法,甚至,他是否关心宪法。那种傲慢的冷漠吸引着人民支持他, 而这正是法西斯现象。 如果他把语言变成行动,我们就将看到一个法西斯政府。
问:唐纳德·特朗普没有在诗歌或散文中活动——如同马里奥·库莫所说的那样——但是,就像所有的法西斯领导者一样,他发明了自己的社会学、混合的笑话、有趣的面孔、污秽的典故、抱怨、口号和诅咒。 他的语言风格像是一种排他的印记,通过结构化的话语而不是暗示来传达少量的口号和侮辱,这些口号和侮辱被认为是使少数群体合法化的巨大武器。 你如何分析唐纳德·特朗普的口号“你被解雇了”呢?
朱迪思·巴特勒:这种语言行为再一次假设了他能够独自否认人们的就业、地位或力量。 所以,他的成功部分是由于传达了一种自我委托的权力感, 这正像你所提到的语言行为一样。 我们还应该记住,反对文化精英的怒火正以反对女权主义、民权运动、宗教和文化多样性等形式表现出来,导致了对种族主义和异教恋情进行严格限制的许多“超级”约束的出现。
特朗普所做的是“释放”对社会运动和反公共话语的仇恨。有了特朗普,每个人都可以自由地讨厌。 他把自己置于一个准备好为自己的种族主义和性别歧视而遭受公众谴责的位置,而且他生存下来了。 他的支持者也希望在种族主义方面不受影响,因此在选举之后立即引发了街头和公共交通上仇恨犯罪率的增加。 他们认为可以用合适的方式剥夺他们的种族主义,这让他们感到自由。 有这些,我们怎么能不支持这个“解放者”特朗普呢?
问:如果我们把注意力集中在修辞上,我们就有可能忘记第二个维度:他在集会或谈话节目中的表演具有非常大的“主体性”。 没必要更多讨论他的发型和肤色,还有他滑稽的面部表情和夸张的手势,过度表达自己的身体语言,特别超现实的宇宙观。 当然,特朗普的裸体雕像散布在美国各地的城市公共广场上,用来批评那种媚俗的祭祀,意味着一种仇恨的传染,一种有形的挑衅……看到这一点,我想到了卡夫卡的那句“邪恶最有效的诱惑方式就是能与其抗争的挑战”。 你将如何分析这个“现实生活中的电视人物”的性格对政治舞台的突破呢?
朱迪思·巴特勒:很明显,似乎总统竞选日益成为一种媒体现象。 投票选举就像是他们在Facebook上通过“是否点赞”做出决定一样。 特朗普占据了屏幕空间,正逐渐成为一个具有威胁性的人物。 我们在星期六晚上特朗普的讽刺中看到了这一点:亚力克·鲍德温在舞台上徘徊,显然准备从背后攻击希拉里。 这种具有威胁性的、迫在眉睫的权力也体现在他性骚扰的行为方面。 他只去他想去的地方、说他想说的话、做他想做的事。 因此,即使从传统意义上看他不具有人格魅力,但他依然通过占据屏幕空间获取了个人力量。
在这个意义上,他塑造了一个违反规则、做自己想做的、热衷赚钱、随心所欲在任何时间和任何人发生关系的形象。 粗野的举动布满屏幕,就像要布满整个世界一样。 很多人乐于见到这个让人困扰的,并不聪明的家伙像自己是地球的中心一样游行,并通过这种方式赢取权力。
问:特朗普被指控说谎,他为自己辩护称那是“真实的夸张”、“一种无辜的夸张形式 ” 和“一种非常有效的自我推销形式”。 欧洲媒体越来越多地使用“后真理政治”这一概念来特指汉娜·阿伦特所描述的真实和虚假,现实和虚构,而这是一种极权主义的财产。 在这种观点下,社交媒体用独立的新闻泡沫创造了一个新的背景环境,创造了一种允许最狂野的谣言、阴谋论和谎言传播的新闻回声室。 事实上,对媒体表述的真实性检查是必不可少的, 在他的活动期间,特朗普能够通过Twitter和Facebook来表达他对共和国的小小怨恨,并将这些怨恨联合起来形成一个过激的“浪潮”。 你怎样理解这个“后真理政治”呢?
朱迪思·巴特勒:在某种意义上,我不能相信这些是特朗普自己的话。 他们看起来像有人试图正常化,甚至赞扬他与真相之间的关系。 也许我们处于一种对真相后知后觉的境况,但在我看来,对于特朗普说出的话,他也没有任何逻辑或者证据能够支持,他的确罔顾真相而且并不对此感到羞愧。 他并非没有发言稿,但他愿意随意改变自己的立场,在有时,他的冲动或任性确实产生了有用效果。 例如,当他说,一旦他成为总统,他会“将希拉里扔进监狱”时,他被那些憎恶希拉里的人大力称赞,同时这句话也更加深了这些人的厌恶感 。
当然,他没有权力“把希拉里关进监狱”。即使是总统,未经刑事诉讼程序和法院判决,他也没有权力这样做。 但在这一刻,他超越任何法律程序去执行个人的意志和愿望,而且并不真正关心她是否犯罪,以此塑造了暴政的形式。 到目前为止,没有证据支持他的指控,希拉里·克林顿赢得了人民投票,因为数百万的“非法移民”投票给她。 但现在,尽管一再暴露自己的自恋弱点,特朗普还在企图主张支持希拉里的投票无效。
同时,他完全没有那种支持自己的投票可能也是非法的想法。 从某种意义上讲,如果只是自相矛盾,或者只是拒绝那些削弱自己的权力或人气的结论,那问题就简单许多了。 事实上,无论是表现得厚颜无耻还是以受害者自居,这种自恋和拒绝诉诸证据和逻辑,恰恰使他更受欢迎。他生活在法律之上——这也是他的众多支持者想要的生活。
问: 在激励人心的演讲中,你分析了特朗普关于同性恋、性别歧视或种族主义话语的语言暴力,其目的是打击和排除那些与其观点不一致的人。 你还表明,这种语言暴力的目标是重划一个人的边界,这意味着通过排除、追踪和划界的话语操作,引起同性恋、异性恋等想象的共同体出现。 然而你也解释说,这种表现可以回归自己,从而开创一个政治斗争和颠覆身份认证的空间。 你认为可以带来这一点的杠杆是什么呢?
朱迪思·巴特勒:也许我们应该看到,仇外民族主义是作为肯定和界定“人民”的一种手段。 在经济弱势群体以及那些认为他们已经失去了特权的白人群体中,特朗普广受支持。很多富人也被说服,认为特朗普会使市场更加开放,他们将因此变得更加富有。 我们可以专注于他的话语,这确实是重要的,但那不是唯一吸引人的事情。
然而,我认为马萨诸塞州的参议员伊丽莎白·沃伦就特朗普对希拉里的侮辱性评论做出了十分正确的回应。特朗普说希拉里“是一个讨厌的女人”,沃伦则说:“听着,唐纳德。讨厌的女人很坚韧,讨厌的女人很聪明,讨厌的女人也会投票。11月8日,我们这群讨厌的女人要用我们让人讨厌的脚,去投下让人讨厌的选票,让你永远离开我们的生命。” 毫无疑问,这是公众女权主义的一个让人震撼的时刻,虽然还不够。
△参议员伊丽莎白·沃伦
问:自2011年以来,出现了许多以占领为目的的国际组织:印度尼西亚,尼特德布特,阿拉伯之春等。在你最近的一本书《会议中的表演理论札记》中,你分析了这些运动的外观条件及其政治含义,并扩展了你对政治绩效的分析。 你认为当他们采用肢体语言进行政治表达时,语言和要求并没有因此就减少到和那些演员同样的标准。 什么力量可以阻止或促使此类行动的发生? 其民主性格是什么呢?
朱迪思·巴特勒:虽然示威和集会通常不足以产生根本性的变化,但它们改变了我们对“人民”的看法。 一般来看,它们肯定属于基本的人身自由。 没有集会自由就没有民主,没有行动和会议自由便没有集会。因此,移动性和人身的可支配性是这种自由的前提。 在公众眼中,反对严格和危险的街头公众示威,会让他们有一种失去阶级位置和公民退化的感觉。因此,他们以自己的方式组织集体政治行动。
所以,虽然我们认为议会是民主的一个组成部分,但我们也可以通过理解议会之外的集会权力来改变公众对人民的理解。 特别是当那些不应该出现的人出现时,我们就会看到“外观”和权力的边界及分裂,是任何关于“人民”的讨论的前提。 我同意雅克·朗西埃在这方面的观点。
问:米歇尔·福柯分析了公元前五世纪至公元前四世纪的民主,他将民主同时作为一个话语问题进行温习,民主中“讲真话”的悖论和作为政治的“舞台”从“集市” 到“教会” ——即从人治到法治。 我们可以认为2011年以来新民主阶段的发展是集体对教会的报复吗?
朱迪思·巴特勒:从根本上说,对权力讲真话不是一种个人行为。 对权力讲真话意味着通过这样的说话方式来掌握权力。这意味着权力结构可以在对“回应”的落实中被重建或重新部署。 因此,我们可以将说话主体作为一个说话个体。 这是一个匿名和不断变化的位置,可能涉及一定数量的人。 但在回答什么是对权力讲真话之前我们要首先回答:谁能说话。
有时,只有那些在公共话语中保持静默的人才会想破坏这些结构。 当没有证件的移民聚集时,当驱逐的受害者相遇时,当那些失业或被大幅减少养老金的人汇集时,他们就会以语言或图像的形式铭记人民是什么或人民应该是什么。 当然,他们有特定的要求,但集会也是一个手段,这需要一个人的身体,一定的公共空间和政治权威。
所以在某种意义上,我们在对权力说真话之前,首先必须要“打破和进入”既有的话语体系。 我们必须打破对政治代表人物的限制,以暴露其暴力的一面并反对其排除的内容。 只要“安全”继续作为禁止和驱散抗议、集会及扎营的理由,安全就会破坏民主权利和民主本身。只有通过跨国的、具体化的大规模动员,才能成功地打败仇外民族主义以及现在可能还尚未存在的威胁民主的势力。
翻译原文:
Trump, fascism, and the construction of "the people": An interview with Judith Butler
网络链接:
http://www.versobooks.com/blogs/3025-trump-fascism-and-the-construction-of-the-people-an-interview-with-judith-butler
翻译:琢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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