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仰:闲话阅兵
世界上最早的阅兵出现在哪里?世界上最早的阅兵是什么样?这些问题其实说不太清。很多问题都像“先有鸡先有蛋”一样,没有确定无疑的答案。阅兵与战争有关。今天的阅兵有飞机、导弹、坦克、火炮,冷兵器时代没有。很久以前,棍棒、拳头属于常规武器,投石、弓箭属于高效夺命兵器,由此我们就应该理解,古希腊的奥林匹克运动会,其实就是那个时代的阅兵。古希腊奥动会的比赛项目都与战争技能有关,古希腊奥运会冠军能够成为众人仰慕的英雄,正是因为他预示着战争手段的高超、强大。
传说古希腊奥运会举行前,号手到各地传达比赛日期的消息。奥运会比赛期间,古希腊各城邦即便正在打仗,也要暂停,双方放下手中武器,一起到竞技场上比赛。现代人将这个细节描述为奥运会的和平基因,描述为古希腊人爱好和平的本性。事实上这是个误会。古希腊奥运会期间的停战其实与战争成本有关。它是一场模拟战争,类似现代战争的沙盘演练、模型推演——通过奥运比赛成绩明白告诉各方谁的战争能力更强。那么,明知打不过,还要打吗?毕竟,不管战胜还是战败,都要付出很大的代价。恰似很多雄性动物,如果用展示羽毛就能吓走对方,那就不必开牙撕咬、挥爪扑杀。
这就是古代奥运会等同于阅兵的意义。现代奥运会添加了很多没有军事价值的比赛项目,使它仿佛成为全世界的共同游戏,有些评论家便事后诸葛亮地说:看——西方人多爱玩!游戏精神仿佛成为一种优质、高尚人生的体现。如果体育是游戏精神,那么它的来源就是战争。如果游戏精神是一种高尚,那么,它等于在说战争是一种高尚。即便顾拜旦推动现代奥运似乎要将它变成全世界的和平节日,大英帝国还是给现代奥运赋予了民族主义、国家主权的鲜明色彩,例如国旗、国歌,以国家为单位的统一制服、入场式、奖牌榜,这一切都与民族主义导致的国家战争精神高度吻合。希特勒在柏林奥运会上表现出的日耳曼精神,不过是在大英帝国的基础上有所发展而已。雄性动物展示羽毛、鬃毛、外形、吼声来吓唬对方,人类早期也一样。人类自己没有羽毛,插上动物羽毛,也算是一种耀武扬威。所以,美丽的羽毛不是和平。然而,吓唬并不总是有用,战争总是难以避免。恰似古希腊奥运会很着名,很令人向往,但在那个不算很大的地方,那些不算很多的人,各个城邦之间在民主的指引下长期打得不可开交。古希腊奥运会这种阅兵性质的假打,丝毫没有减少流血丧命的真打。
阅兵可以称为耀武扬威,也可以称为展示实力,有一个特征从古至今没有改变,那就是——阅兵要给外人看。在常驻大使、大使馆这样的现代外交制度没有形成之前,体育比赛是“给外人看”的最有效方式,它不仅能让外人看,还能让外人参加。这种方式在东西方各地都存在。现在有些偏远地区的“原始部落”在外人进入时唱歌跳舞、篝火晚会之类,源头都是展示武力的耀武扬威,而非今天旅游项目的文化展示。古代欧洲人也一样,例如日耳曼人在各种喜庆活动或迎来送往的场合,除了大吃大喝展示富裕,还要用体育表演或竞赛展示武力,事实上就是变相的“鸿门宴”。只不过刘邦、项羽鸿门宴的危险在于有可能当场火拼,而那些阅兵性质的体育表演,未必一定当场兑现。有对方参加的体育比赛、较量,类似于现代的联合军演。
清朝号称满蒙一家,其实也有较量。一次,一个蒙古部落的使臣访问清朝。这位使臣是摔跤手,按蒙古人习惯,吃着喝着便拉人比摔跤。清朝由于较多接受汉文化,朝廷中皇帝身边的近臣几乎都是文臣,无法成为蒙古使臣的对手。要同这位蒙古使臣讲清道理,估计要花不少时间和功夫,还未必讲得明白。于是,清朝官员找了一位职业摔跤手(清朝皇家卫队有专门的“善扑营”)中的顶尖高手,化装成普通打杂人员,蒙古使臣再嚷嚷要摔跤时,这位“打杂的下人”佯作被动应战,一招便将蒙古使臣放倒。这是一次成功的“阅兵”,蒙古使臣回去之后,定会说清朝武力了得,不能轻易翻脸。事实上,对于很多文化层次较低的民族和国家,这种“阅兵”方式还是有效的。
对于中国来说,由于重文轻武,常常不愿赤裸裸地展现武力,例如,受汉文化影响较大的清朝,向外国使臣展现武力时,骑马射箭渐渐变成一种好看的花架子表演,马上功夫也日益朝着艺术化的方向发展。皇帝参加的秋狩、围猎,一方面有军事演习的性质,另一方面也有向外国使臣展现武力的阅兵性质,但常常变成程序化的仪式。慈禧太后垂帘听政后,不得不做一些不太喜欢的事,例如观看摔跤比赛之类的“阅兵”。作为一个上了岁数的女人,看戏可能更符合她的心愿,但是,陪着外人看摔跤的“阅兵”是皇帝的工作。有时候,两位摔跤手相持不下很长时间,慈禧便会不耐烦,把摔跤手直接轰下去。于是,后来再有摔跤阅兵时,手下人就会安排比较快速的花式比赛。这种变化不能只说中国人变态,西方马术原先是战争技能,如今也彻底变成了花架子。
有些历史作家说古代中国喜欢万国来朝,是好大喜功,爱面子,这种说法并不正确。万国来朝其实具有阅兵的含义,一个弱国小国,想叫别人去看它,谁会搭理它呢?古代对于层次较低的番邦,通过阅兵展现实力,的确是会有效果的,再加上给点经济好处,避免战争的概率就比较高。从这个角度说,万国来朝其实符合今天某些人所说的公开化、透明化的要求。可怕的是,本来花架子是想吓唬见识少的番邦,后来自己信以为真,以为花架子真的能对付番邦,把花架子彻底等同于公开化、透明化,结果只能自食其果。但这个结果的发生,也有历史的必然原因。
前文讲到清朝对付蒙古摔跤手使臣的方法,在历史上的确是有用的,尤其当对方是崇尚武力而且等级制度很严格的时候,吓唬住一个人或几个人就能管用。比方说,一个番邦最厉害的将领在天朝打不过一个校尉,回去之后,是否要对天朝发动战争,他就得认真掂量。这就好比《三国演义》里的打仗故事,带兵的将领先较量,将领若败了,除非是计谋,这仗还怎么打?等级制度就是少数人能当兵,少数人拥有当兵的特权。因此,等级制度下,阅兵规模较小,甚至可以通过直接切磋,有效地吓唬住对方。体育比赛性质的阅兵,“冠军”从名称到事实符合了等级制度下战争由少数人决定的特征。例如《荷马史诗》中,阿基里斯一个人就决定了战争的走向和结局。
但我们应注意到,《三国演义》说的是东汉末年的故事,写作时间是在明朝,所以,《三国演义》里有大量不实内容。包括《三国演义》中“将对将、兵对兵”的战争形态,其实也不完全真实。这背后一个主要原因是,明朝之前的元朝,军事将领的个人武艺的确很重要,打仗需要将领冲在前面。而中原自从宋朝主张“文官将兵”后,将领冲在前面的就越来越少,将领更重要的是指挥。《三国演义》体现了这两种战争形态的交错、混乱或结合。例如,宋朝军队提倡的“阵法”,其实就是用众多士兵的共同能力对付个别将领的个人能力,而使用阵法的一方,将领更多需要像诸葛亮那样摇旗击鼓地指挥,未必需要直接冲入战场。因此,《三国演义》中,将领单挑的成败,对于战役的最终结果,并不具有直接的关联性。
9月3日中国的阅兵有50多位将军亲自领队。但是,当今全世界各国的军队,都没有将军像蒙古将领那样直接冲锋杀敌的,即便有,也是靠前指挥。过去的将军需要自己扛着、舞着青龙偃月刀、丈八蛇矛、流星锤等等,现在的将军一般只配近身防卫的小手枪,源头就在于中国人的“文官将兵”。所以,别乱批“文官将兵”这不好、那不好,它是军事现代化的重要转折点,是中国人领了世界军事转折的风气之先。当然,在这一转折过程中,中原军事力量为何没有战胜军事思想、理论相对落后的蒙古军队,这的确是一个问题,本文对此不展开。
从阅兵的角度说,面对蒙古人严格等级制度下的军事形态,阅兵往往只需要体育比赛或针对少数人就行。17世纪初,塞万提斯出版了“唐吉坷德”的故事,预示着贵族军队战争方式在欧洲的终结。从此以后,战争在欧洲渐渐表现为大规模的平民战争,阅兵也因此变成大规模的武力炫耀。两次世界大战,欧洲爆发的平民战争规模空前,阅兵的武力炫耀也登峰造极。而且,随着科技成为战争的重要手段,阅兵当中人的因素大为下降,科技因素凸显在前。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公开展示和炫耀,是现代西方社会带来的结果。当我们谴责现代战争的无差别杀伤时,我们是否可以重新思考一下,中国古人将军事技能表演化、文艺化的方式究竟意义何在?
最后,向所有因为阅兵而不能休息的工作人员表示问候——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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