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万人大暴乱，这个大国会再来一次大革命吗？

近一个月以来，在位于巴黎市中心偏东北方向的共和国广场(Place de la République)，如火如荼地举办着一场名为“黑夜站立”(Nuit Debout)的社会运动。

运动吸引了众多参与者，每天下午起这里就人声鼎沸，参与者风雨无阻，常持续到深夜，他们在一起通宵达旦地演讲、辩论，批判金融资本主义、批判住房问题，批判被收买的新闻界，控诉政治阴谋论……

运动甚至已经走出法国，在欧洲遍地开花。已呈燎原之势的这场“黑夜站立”运动，究竟能否再造欧洲社会，了望智库特邀两位旅法人士从不同视角加以审视。

法国各地每天晚上平均有1000-3500人参加“黑夜站立”活动。

4月21日晚上9点，共和国广场一位穿着时髦的女子鼓舞笔者也加入运动，说这才是生活，这才是有意义的事情，因为要让社会变好，所有公民必须参加行动。她认为当局改革不够，要推动他们。旁边一位非洲人插嘴说，“就是必须改革法国法律，给我们合法居留身份才对。”

4月22日晚，当地再次发生暴力事件：一辆警车被烧毁、几辆公交巴士遭破坏。

4月23日，政府发言人表示考虑强制清场，政界其他人士也纷纷表态“黑夜站立”运动已经变质，需要加以终止。影响越来越大的“黑夜站立”运动其实是一场内容、性质、方式在不断发生变化的群众运动，是法国社会矛盾积累到一定程度的集中反应。

当地时间2016年4月28日，法国反《劳工法》抗议活动演变为暴乱，17万抗议者与防爆警察上演喋血街头。

1劳工制度改革激起社会不满，众多阶层熬夜示威给政府施压

自今年年初以来，法国政府开始加速改革。

一是因为奥朗德总统的有效执政期只剩一年，需要抓紧机会作出政绩来为连任竞选做准备;

二是自美国次贷危机以来欧洲始终没有真正走出危机，而法国则受国家债务沉重、劳工与社保体制陈旧、面对经济全球化反应不力等因素影响，各种危机产生了叠加效果，失业率大幅增长，居民消费下降，当局认识到必须作出全局性变革;

三是现任财经部长是个倾向激进、希望利用危机压力与经济全球化影响来变革法国社会的人物，极力推动政府不断推出新法案。因此，年初政府就开始推出十分棘手的劳工制度的改革。

法国劳工制度由来已久，属于19-20世纪工人斗争乃至国家多次干预的结果。其保障劳工权利之严密、对资方限制之严厉罕见于西方世界。

例如企业雇佣员工后，18个月后继续雇佣就被认为是长期雇佣，即使签署短期合同也照此办理;企业解雇员工则必须有充分理由：企业合同不足、开工不足不作为充足理由，必须出现企业的连续亏损才可以考虑;劳工官司由劳资法庭审理，其结果往往是劳工得胜，更不说劳工享有各种带薪休假、各类补助、各种保护等社会福利了。

因此，对于雇主而言解雇难就不想雇佣，劳工成本高就用机器取代人，这导致短期合同广泛使用，就业水平十分底下，失业人数越来越多。而西欧其他国家包括德国、荷兰、英国等均已通过改革劳工法获得了就业人数的大量增长，连意大利也获得了实效。

法国西部城市南特，示威者拿着横幅抗议劳工改革。

内外压力相加，法国已到了非改不可的地步了。由经过一系列劳资双方的艰苦谈判，年初政府终于可以拿出一个简化解雇程序、放宽雇佣条件、增加雇主灵活性的改革法案，希望能够刺激雇主大量雇员。

没想到，该法案刚刚开始透露内容，还没有进入议会审核讨论阶段，就激起了社会一些阶层的强烈反应：

首先是一部分不满意改革内容的工会(如工人总工会)，其次是就业保障不足的短期合同工，他们认为这样的改革是又给资方开启随意剥削员工的绿灯。

接着大学生开始声援，认为改革法案威胁到他们以后的就业。一开始这些力量在一些反对党挑动下举行了一系列示威，没想到这些示威开启了对政府、社会不满的其他社会群体，例如教师、铁路与航空运输业、长期失业者、低收入群体乃至非法移民等。

高达25%的失业率，使得法国的年轻人群体陷入深深的挫败感之中，而就业形势恶化的时候，职场经验不足的年轻人又是最容易被裁员的群体，无法得到长期稳定的工作，不得不经常打临工，导致了职场新人的经验愈发缺乏，形成恶性循环。

最后，连一开始同意改革的工会、雇主阶层也越来越犹豫，示威行动开始升级。

巴黎东部的巴士底广场与共和国广场十分有名，自法国大革命以来这一地段就是左翼力量、激进团体、呼吁革命革新的群体集会示威之圣地。而由于去年两次恐袭案发生在这一街区，人们更将哀悼遇难者、抗议恐怖主义的地点设在共和国广场，从而吸引了全世界的注意力。这样一来，共和国广场就更具集会示威的合法性、象征性了。

成千上万的工人和学生参与到这场抗议活动中来。

上述示威活动一开始就围绕着共和国广场与巴士底广场举行，随后逐渐在晚间聚集人群，主要吸引的是上班族下班参加活动，一些大学生与失业工人在3月底开始熬夜示威，要给政府“日夜施压”(一位工会领导语)，在3月31日人们开始叫出了“黑夜站立”口号来为一种新的示威方式正名了。

2示威行动因成分复杂、愿望不一甚至暴力冲突，终致危机

近一个月的“黑夜站立”面临严重危机。

一是暴力冲突危机。自该运动发起以来以及开始向其他大城市蔓延后，发生的大小暴力冲突事件已经达到几十起，示威运动现场周边大量城市基础实施与商店受损，许多汽车被破坏、焚烧，十几名警察与示威者受伤，上百名暴力者被拘捕。这表明该运动面临失控危险。

图为一名警察将抗议者扔向他的闪光棒踢走。

有媒体报道指出，该运动已遭暴力反社会分子操控，特别是一些郊区移民后裔违法分子借机打砸抢，严重抹黑了原本有理有节是社会抗议示威运动。而集会街区的居民已经提出了诉状，指控该运动带来大量噪音污染与严重的物质损失，还给他们造成了许多安全问题，要求司法当局介入终止集会活动。

二是人们要求不一。从一开始的反对政府劳工法改革案，到反对政府的所有施政措施，最后到反对一切社会不公平现象、要求实施新的政治社会体制，各种声音让人无所适从。

据媒体报道，不仅非法移民要求政府无原则给他们居留权，连宗教运动、反对人类奴役地球其他生物的运动都在共和国广场设立了自己的讲台或宣传点。

如此看来，“黑夜站立”运动似已成为一个包含一切反抗呼声、提出各种社会与政治诉求、许多要求还相互矛盾的组合，所以难以成为一个内部紧密有致、对外讲究策略的运动。

三是缺少合法代言人。许多媒体已经对此进行报道与分析：“黑夜站立”运动成分复杂、愿望不一，因此很难产生获得大家同意的代言人，许多人还坚持拒绝任何现有政界乃至党派组织的人物，拒绝名人代言。

而强调“公民自发行动”的同时，人们却难以理解该运动的真正含义，连常常引起争议、对当局发尖锐批评的哲学家、时事评论家A.芬基尔克罗去共和国广场与示威者会晤、倾听他们诉求也遭痛骂、排斥。这样的运动看来越来越难以得到舆论与民意支持了。

在巴黎的示威游行中，一名抗议者举着点燃的火炬。年轻人一直处在抗议活动的前沿。

法国政界也开始统一声调，不仅政府对运动态度越来越强硬，连反对派许多人物均表示反对该运动了，反对党领袖人物、前总统萨科齐甚至谴责该运动“无脑子”。据法国《费加罗报》26日的一项网上民意调查，88%的读者表示该终止这个运动。

3面对法国社会的改革阵痛，当局与舆论需要更多的解释与交流

作为一个已持续一个月的社会现象，“黑夜站立”运动给人们以各种启示。

首先，这反映了法国社会存在许多矛盾。从人们的各种诉求而言，这些矛盾有劳资冲突、贫富差异、学生毕业就业难而企业雇佣手续多成本高等，还有各个行业的具体诉求如铁路系统员工怕保不住原有福利、航空公司员工面临剧烈竞争要多干少拿、公务员面临人员减少却工作量大增之前景等。

这些呼声与诉求都希望通过这一运动或让当政者知道了解，或施加压力加速或停止改革。许多人表示就是活得不称心不如意、就是不满意政府政策而走上街头、来到广场，因为这里才可能遇到知音，碰到同道。

被催泪瓦斯包围的抗议者。

其次，反映了法国政治体制运作存在问题。许多人反对政界乃至一切现有团体、党派人士乃至权威人士来做代言人，显示了对现有政治体制运作方式的不满与挑战。

他们拒绝现有体制的渠道与运作机制本身，反映了失望情绪与另辟蹊径的意愿，虽然这一想法事实上很难实现，被一些媒体称为新乌托邦，因为不少人是为抗议而抗议，为不满而表达不满，难以组成有效的改变现实的思路与实施方案。

第三，反映了法国进行深层次改革的困难。此次事涉劳工制度改革，虽然只是一些小小的改革，事先又让劳资双方达成共识，却激起如此大规模抗议，政府可谓措手不及。

但一位法国社会学家对笔者说过：法国的毛病在于人人同意必须改革，却人人实际上反对改革。此话有理，原因在于一旦改革，就必然需要触动某些人、某些阶层、某些行业的既得利益，而一旦既得利益被触及，原先认为必须改革、同意改革的人就会坚决反对改革。

这样的例子举不胜举：法航工会大规模罢工反对提高法航竞争力的改革、公务员工会反对退休制度与削减公务员人员的改革、前一时期教师工会反对学校教育的改革等等，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里尔的防暴警察。

实际上，“黑夜站立”运动属于法国进行社会重大改革以适应世界经济大潮流、大局势挑战的阵痛，也反映出在社会失业现象严重、社会福利体制面临困境时，许多人会对前景失去信任与希望，这需要当局与舆论对各种面临的重大挑战与必须实行的改革进行更多的解释与交流。

4“体制暴力+制度两难”，欧美国家到了反思其政体的时候了

文︱全法中国法律与经济协会副会长赵永升

凭籍在西欧旅居十余年的感受，笔者认为，一开始大家并未太在意的“黑夜站立”运动，虽然已在法国六十多个城镇“安营扎寨”，但要单靠这么一个运动再造欧洲社会显然是不现实的，根源就在于在法国社会乃至整个西欧社会的政治体制中，内生的“分权制度”导致难以克服的“制度两难”。

法国的哲学家与思想家孟德斯鸠提出了行政权、立法权与司法权“三权分立”的主张，这在当时尚处于从落后的“后封建制度”向“前工业制度”过渡的西欧社会而言，无疑是颇具创造性与先见性的。但是，对其优点众人了解得较多，弊端却常为人所忽略。

行政权、立法权与司法权的划分，能够有效地限制曾经在西欧社会起着主宰地位的“王权”，并在很大程度上避免一个国家集权与独裁的出现，但随着欧美国家经济与生产的大幅提高、欧美社会的日益成熟，这种分权制同时也表现出其“无效性”。

法国政体在分权制度所引起的“无效性”上尤为突出，一个极小的事情通常需要冗长的讨论。结果经常是一个提案经历了无数次修正之后，最终就算通过并实施了，但与提案者的初衷其实已大相径庭，有的到了面目全非的地步，更多的提案后来都是不了了之。这兴许要看某个社会在某个发展阶段的选择需求。

纵观历史，欧美社会的分权制度通常是在经济增长与繁荣的时代运行良好，而一旦经济进入周期性危机或社会遭遇重大冲击之际，“三权分立”经常成为“有效性”的一种桎梏。

今日的法国已走得太远，现实中的法国政体已远远不止孟德斯鸠当年设想的“三权分立”，而是“五权分立”——除了行政权、立法权与司法权，笔者在此将法国的工会称为法国的“第四权力”，将法国的媒体称为法国的“第五权力”。

巴黎，抗议者与防暴警察发生冲突。

就“第四权力”而言，法国工会是世界上出了名的力量强大。法国工会在历史上，着实为了争取工人的福利立了汗马功劳，若要说法国社会的福利如何上乘，点点滴滴均是法国工人在工会的带领下“斗争”来的。

但随着生产方式的演变以及高新科技的应用，尤其是由此而带来在生产流程中“资本”与“劳动”所占比例，以及各自相应的“资本回报”与“劳动报酬”之比日渐失衡，法国工会的领导层并没有正视这种潮流，更没有思考如何对工会自身加以革新，来应对“全球化”正给法国社会带来的严重挑战，而是依旧采取传统的“工人阶级”斗争方式。笔者先后在法国的私有部门与公有部门就过职，对此有一定的了解与切身的体会。

今年3月上旬，法国政府推出劳动法修改草案，旨在通过增加工作时长、赋予雇主更多用工自主权等措施刺激经济增长，笔者曾仔细比对过法国劳动部长提案的具体条款，这些改革措施如果能够得以通过，必定会给法国的经济带来相当大的起色，最终也能解决迄今困扰法国社会的失业率居高不下的难题。该草案在一定程度上确实会损害劳动者利益，准确地说是短期利益，由此引发法国民众的不满，这自然是很容易理解的。

但作为法国“工人阶级”代表的工会，未能从法国整体经济的发展与整个社会的长期前途出发，只知道一味地迎合或多或少短视的劳动者，不能不说是法国政体的一个悲哀所在。这里不能排除法国工会自身夹带“私货”的现象存在。

除了“第四权力”，法国还有媒体这个“第五权力”。媒体当然具有监督功能，但欧美国家的媒体由于绝大部分都是私有机构，盈利是其首要关注点，因而法国诸多媒体会逐步走向政府或现行政策的对立面，以期获得更多的浏览量与发行量。

之前针对难民危机的报道，已经足以体现出法国乃至整个欧洲媒体的这个特点，此番的“黑夜站立”运动也不例外。没有几家媒体会认真地研读法国劳动部长的真正主张，以及由此会给法国社会带来的诸多益处。一个“媒体化”的社会，正将原本颇具活力的法国社会和西欧社会推向“碎片化”与“热点化”，仅仅为了吸引“眼球”。

我们完全可以将法国的“黑夜站立”运动，比成当年美国的“占领华尔街”运动。两者都凸显美国社会与法国社会的民众，对两国现行制度与现状的强烈不满——美国人将金融危机归咎于华尔街，因而想到“占领华尔街”;法国人则是因为面对已经是10%这般居高不下的失业率，还要进一步面临更大的被解雇风险，所以也“黑夜站立”。

当然这两个运动也有不同之处，如果说美国人只是把矛头对准华尔街的话，那么法国人实际上是不愿意再“坐着”，而要“站立”起来与整个体制抗争。

法国西部城市南特，愤怒的抗议者点燃一辆保时捷。

法国的“黑夜站立”运动与美国的“占领华尔街”运动，这两个可以比肩的大规模社会运动，突显的是欧美社会中的制度顽疾。“黑夜站立”运动下一步究竟何去何从，完全取决于法国政府采取如何应对之策。

如果只是简单修改已经抛出的提案条款，兴许可以解决一时之急，但并没有从根子上解决在法国社会深层次存在的“制度两难”，而如果这种“两难”不加以根除的话，此类运动也将再次重复，并会愈演愈烈，也不能排除这类运动跨出国界、进一步变异成欧美国家整体危机的可能。

防暴警察拖行示威者。

美国人反对的是华尔街的“资本暴力”抑或“金融暴力”，法国人反对的是“劳动暴力”抑或“体制暴力”，而西方的资本与金融、劳动与体制，恰是欧美资本主义制度一直以来引以为豪的几大法宝。

这般，欧美国家是到了需要反思其政体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