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大选与日本政治

原编者按

本文作者高晨曦现为日本一桥大学经济学研究科院生，研究兴趣主要为政治经济学、经济人类学，目前正在完成一篇关于服务业的研究论文，同时致力于译介日本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研究。此外，高晨曦长期关注东亚各国政治，多次到日本各地对几次众议院大选进行现场观察，参加过反安保斗争集会。他还参加了日本“留学生工会”、“综合支援工会”、“反黑企业联合工会”，并参与过东京地方服务业劳工的团体谈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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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都有哪些主要政党？这些政党之间有着怎样的关系？

左翼（革新派）：

日本共产党：老牌左翼政党，“万年在野党”，在55年体制时既反对左翼的社会党，又反对中右翼的自民党。在战后最初的一段时间曾经领导过左翼运动，并接近执政，但在遭受白色恐怖封锁和内部的叛乱后，以宫本显治为首的被称作“修正主义”的派别掌控了执行部，并维持至今，曾一直与民众运动、工运对立，但现任党首志位和夫似乎有纠正“光荣孤立”路线的倾向。在京都拥有拔群的影响力，在东京、宫城、大阪、冲绳等地的影响也十分可观。

社会民主党：其前身是社会党，奉行社会主义(一阶段革命论)、和平主义，在55年体制下长期与自民党对峙的一大革新势力，具有极重要影响力。然而在其支持母体(总评)主导的国铁罢工失败后，逐渐丧失力量，在55年体制崩溃后一度执政(村山富市政权)，但因丧失工会支持(工会保守化)，党陷于分裂，一部分进入新进党，一部分进入民主党，留下的坚持社会主义的一部分势力成为社民党，实力大不如前，但在冲绳、东北、北海道有一定影响力。

中左翼：

立宪民主党：民进党(前身民主党)左翼独立出的新党。

自由党：其党首小泽一郎曾是领导民主党夺取政权的重要人物，也是55年体制崩溃后建立新进党的重要人物。共同代表山本太郎是被称为日本的桑德斯的左翼活动家。

中右翼（保守派）：

公明党：重视社会福利、和平主义，但其高层越来越向安倍靠拢。

右翼：

希望之党：由自民党少数派(小泉系)领头，原民主党右翼+原维新党中间派构成的新党，经济政策较为进步，在安保等问题上保守，类似于欧洲的大众迎合主义(Populism)势力。

自民党：日本老牌执政党，曾经属于中间-中右翼阵营，如发表《河野谈话》的河野洋平就是自民党的革新派代表者，55年体制下，中间派势力属于主流派。但自小泉纯一郎上台后自民党开始右转，走新自由主义、新保守主义路线。尤其是邮政解散后，大批新兴右翼势力当选，成为了新的主流势力，现任党首安倍晋三为首的主流派就属于右翼到极右翼。但是党内依然有石破茂、河野太郎等中间派少数势力。

极右翼：

日本维新会：走彻底的新自由主义路线，政治上亦有强权政治的倾向，历史问题上极为反动。主要创立者桥下彻隐退后，其势力日渐衰微。

其他地域政党：

生活者网络(中左，东京地区)、都民第一(希望之党的母体，中右，东京地区)、新党大地(中间，北海道)、社大党(左翼，冲绳)、新社会党(左翼，冲绳、九州地区)。

▼日共还可以说是一个“共产党”么？

日本共产党仍然坚持共产主义，并承认马克思列宁主义，从纲领来看依旧符合共产党的特征。在历史上，日本共产党的主流派在战后白色恐怖时期流亡中国，失去了对党的控制，导致被成为修正主义分子的宫本显治一派掌权，脱离甚至背叛工人运动和学生运动，遭到左翼势力怨恨和同声喊打。现任党首志位和夫上台后，逐渐开始走现实主义、民众主义路线，积极与市民运动联合，主动和其他左翼政党联合，其印象大有改观。

但共产党仍然没有领导日本工人阶级的工会组织，也并未得到工人阶级的绝对支持。

▼本次大选，日本各主要政党的政策主张是什么？

日本政治的特色在于，每个党的口号和大体主张类似，这也是为什么自民党每次都能获胜的一个重要原因，它的“消除差异”战略。但是，看上去一样的政策，其细节的不同会造成完全不同的结果：

例如，同样主张解消留守儿童问题，自民党主张增加“认可托儿所”，实质是放松行政对托儿所审批的监管的新自由主义政策。而共产党主张增加“认证托儿所”，其实质是要求政府增加公立托儿所，属于偏社会自由主义的福利国家政策。

因此，笔者在考虑这些差异之后，总结出的各个主要政党的实际差异，其实与日本民众的实际感受是不一致的，在大部分日本民众看来，这些党的主张大同小异。不得不说自民党的选举战略非常高明。

实际主张：

自民党：将自卫队写入宪法(自卫队的地位将高于政府)、解禁集团自卫权(放弃专守防卫)、放松对劳动市场的规制(通过《派遣劳动法修正案》，提出修改《劳动法》，删掉关于加班费、劳动时间上限的强制规定等)、上调消费税(消费税不是累进税，以此替代所得税=累进税可以减轻高收入者的负担)。

大阪维新会：除以上之外，彻底推进市场化、私有化，完全消除《劳动法》对企业的束缚，削减社保支出。

希望之党：没有提出任何具体的并且它能够且实际想执行的政策。

立宪民主党：同上，才成立不到半个月的新党，政策还不完善。反对修改宪法、反对集团自卫权。

共产党、社民党：除反对修宪、集团自卫权外，还包括提高最低工资标准、规制黑企业、限制加班时间、增加对孕妇的补贴、扩大公立托儿所、减免大学学费并增设真正的奖学金(日本没有国内的奖学金，日本的奖学金属于学生贷款)，要求美军撤出冲绳基地、反对核电。

▼小池百合子是民粹主义政客么？她为什么会提出偏左的政策主张？

是民粹主义政客，正因为如此，她才提出偏左的经济政策。

而且不仅是小池，自民党也会提出偏左的政策以解消左翼争取选民的努力，但是，它们政策的细节完全不同，自民党是打着偏左经济政策的幌子实行新自由主义，而小池则是光有口号没有任何具体实施方案。

▼日本各主要政党都受到哪些社会群体的支持？

日本共产党：全劳联、全劳协(少数工会)、一部分市民团体。

社会民主党：一部分市民团体和少数工会。

立宪民主党：原总评系全国工会。

希望之党：原同盟系全国工会。

公明党：创价学会。

自民党：经团联(日本资本家联盟)、农协、日本会议、神道同盟等。

▼日本农协与自民党什么关系？

日本农协是自民党的主要支持者之一。前文提到过，55年体制下，自民党的主流派还是中间派，其选举战略就包括收买农民对抗以工人支持为主体的社会党。为此，自民党政府一直对农业给予较大补贴，提高农产品价格(在日的留学生们，你们知道为什么日本农产品价格这么贵了吧)并限制进口。

然而，随着自民党右转，尤其是社会党解体后，主要竞争对手的消失使自民党没有再收买农民的必要，其立刻开始放缓对农业的补贴，尤其是安倍政权大力推进TPP，导致农民面临来自美国廉价农产品的竞争。农协目前的立场从积极支持自民党转为消极支持甚至中立。

农协立场的变化也是2015年参议院选举，自民党在东北地区大败的重要原因之一。

▼日本工会一般采取怎样的政治立场？日本工会受到右翼领导？这一现象是如何造成的？本次选举中，日本工会发挥了怎样的作用？

这三个问题一起回答。可以先参考我之前发的一篇文章，《为什么日本很少有罢工》

现在日本的唯一全国工会(多数派)是“联合”，它分为两大部分：

以民间工会为主体的旧“同盟”系，在50年代三井三池罢工失败后，左翼民间工会崩溃，民间工会全面右转。“同盟”反对民进党(民主党)和共产党的结盟，直接导致了这次“国民联合阵线”的崩溃;

以公共部门工会为主体的旧“总评”系，总评是原社会党的支持母体。在70年代国铁罢工失败后，总评的实力大幅衰退，属于总评的民间工会先是合并入“同盟”，随后“总评”与“同盟”合并为“联合”，执行部为“同盟”系领导人把持。

因为右翼的“同盟”掌握了执行部，“联合”越来越像御用工会，每年的“春斗”只是争取象征性的让步，而且在《劳动法》的斗争上也不断让步，使大量工人失去信心，工会参加率已经跌破20%。

本次选举，“总评”系工会支持中左翼的立宪民主党，对其与日本共产党的合作持开放态度。

“同盟”系工会支持右翼的希望党，反对与共产党的合作。

▼日本大选为什么投票率那么低？

有三个原因。

其一是“小选举区”的选举制度，它使大量选票成为废票(赢者通吃)，这样在一些某一政党具有明显优势的选区，支持反对党的选民因为丧失信心而拒绝投票。在导入“小选举区”制度后，日本的投票率立刻下降。实行“中选举区”制度时，投票率尚有70%左右，导入“小选举区”后则跌破60%。

其二，革新派社会主义政党社会党解体后，支持社会党的大部分选民成为“无党派”人士，没有一个能够代表他们的政党出现(立宪民主党只是中左，不是左翼;共产党的话因为历史上背叛过市民运动，很多人依旧不信任;社民党太小)。

其三，自民党、公明党政权期望投票率低，这样对于握有大把组织票的自己有利。为此，他们经常搞突然袭击，在野党准备仓促，很多选举区根本来不及推举候选人。同时，自民党“消除差异”战略也让民众搞不清各党之间真正的差别。自民党和“经团联”(资本家联盟)还强化对青年人的控制，使年轻人的关心转向就业、打工，脱离政治活动。

▼日本大选低投票率对日本各政党有着怎样的影响？

投票率低对握有组织票的自民党、公明党有利。

对依靠流动票(社会党解体后形成的庞大的无党派群，大约占40%)的立宪民主党等不利。

日共的情况比较复杂，它们虽然有比较坚实的组织票，但是也有不少特别看不惯安倍政权的人会倾向于把票投给安倍最讨厌的共产党。

▼据NHK，投票率大约在7%左右。这样还有什么意义？这样的政治冷漠是自发的还是被建构的？

此次的最终投票率超过了53%，是战后第二低。7%是怎么来的，那个应该是“中间投票率”吧，在投票当天，8点开始，10点，12点，14点，16点，18点都会统计“中间投票率”，20点投票结束。另外，在投票日前，从候选人公示日开始，都可以进行提前投票，被称为“日期前投票”(提前投票)。

投票率为什么低见上。建构的原因更大。

▼ 本次大选在参与度上和往届的大选比有什么变化？

因地域不同差别比较大。

比如，以流动票、无党派人士居多的东京，在台风的情况下投票率依然有所增高，因为东京是立宪民主党的大本营。而长期是自民党一党独大的地区，如青森等地，投票率一直很低。

另外，本次大选是第一次选举年龄降低到18岁的众议院选举，年轻人投票率较低，且有民调显示年轻人倾向于支持自民党(原因也很简单，大部分不喜欢政治的民众会根据新闻得出的印象投票，日本最大的新闻《产经新闻》是人所周知的右翼新闻，甚至被讽刺为自民党的《光明日报》，所以，你懂的)。

▼日本的选举制度是如何运作的？全国选举和东京都选举结果为什么差这么大？本次大选，为什么虽然选前自民党支持率不断下降，但是最终自民党却大胜呢？

这三个也放在一起。

日本众议院选举采用的是“小选举区比例代表并行”制度，以小选举区制度为主。

“小选举区”是指，将全国分为300多个选举区，每一个选举区只选出1位得票最多的候选人进入国会，哪怕比第二名只多1票，也会获胜。

“比例代表”是指按照政党的支持率分配席位，是最反映民意的选举形式。

东京都选举主要是“中选举区”制度(有少数几个小选举区)，它沿袭了55年体制下日本大选的体制，一个选举区可以有多名候选人当选，这样，自民党要想获胜，至少需要在1个选举区当选2名以上候选人，这又很可能造成“同归于尽”的局面，比如8月的东京都选举中，自民党至少在4个选举区出现“同归于尽”的局面，8名候选人因此落选。

因此，选举制度是此次自民党大胜的一个重要原因。当然，另一方面还有在野党的分裂，这就不得不提这次选举的一个小丑：民进党右翼头领前原诚司。

前原诚司是老牌中右翼政治家，强烈反对与共产党的合作。由于他的背信弃义，本来在全国至少150多个选举区成立的在野党候选人的统一化进程灰飞烟灭，大部分选举区有2名以上候选人要争夺反自民党的“政权批判票”，在小选举区下，这无疑是自杀行为。

据《朝日新闻》统计，如果“在野党统一候选人”计划实现，本次选举的63个小选举区将出现逆转，自民党将失去单独过半数席位。

此前，据《日经新闻》统计，考虑到“在野党联盟”的“1+1>2”效果，自民党可能会损失80个席位，这种结果将直接导致政权更迭，自民党下台。

所以，前原诚司无疑是自民党的一大救星。

在野党主要分裂为希望之党+日本维新会的右翼势力，以及立宪民主党+共产党+社民党的左翼势力。其中，立宪民主党成立时间太短，来不及推选足够的候选人，又集中了太多的得票，甚至出现了“由于比例代表得票数过多，超出了候选人的人数，所以多出来的那一个席位自动让给下一个候选人(自民党)”的情况。

希望之党本来打着偏左的旗号，最开始时吸引了不少民众，有民调显示其会取得150多个席位，使自民党遭受惨败。然而党首小池百合子的严重战略失误暴露了她的右翼面孔，使民众看清了其真实目的其实是修改宪法，而不是实行经济改革，大部分左翼无党派人士的离去使希望之党遭受严重挫折。

这样，日本选民就面临着以下选择：

在大部分选举区，立宪民主党没有来得及推出候选人，所以一边是自民党，一边是从民进党叛逃过来的挂羊头卖狗肉的希望党，一边是共产党。你说怎么办，日本人民也很绝望啊，所以许多人直接弃权，剩下的选票分散在希望党和共产党之间，让依赖组织票和公明党支援(有“创价学会800万”美称的公明党在每个选举区拥有2~5万的固定选票，这些人在小选举区给自民党投票，作为回报，自民党在比例代表选举中给公明党分一杯羹)自民党处于绝对有利的地位。

▼ 自民党的桩脚拉票政治是怎么操作的？

自民党自己的部分，基本上靠这几个组织：

经团联，这个好说，老板说大家今天投XX，投了就发红包。农协，投不投票关系到政府未来的补助金额。各种宗教团体、右翼团体，你不说他都会投自民党。

另外，利用媒体的宣传，以及在巨大经费支撑下雇佣大量网络水军、工作员散发自民党的广告也是一个方案。

最后，向国外挑衅，向中国、韩国、朝鲜挑衅，造成比较紧张的局面，会使要求把自卫队写进宪法的自民党获得很大的优势。

估计最后搞修宪的全民公投前，安倍肯定会向中国挑衅，大家不要上当哦。

▼ 高晨曦老婆支持谁？

(注：高晨曦妻子是日本公民，因此参加了本次众议院大选的投票。)

小选举区投立宪民主党，比例代表投日本共产党。

编者的话

最后，感谢在10月23日日本大选观察推送留言提问的各位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