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马斯•皮凯蒂与《21世纪的资本》:肤浅的社会批判
文章原载于国外理论动态-2015年07期
目录
三、新古典主义的分析方法:割裂生产与分配,无视危机及系统性变化等因素
托马斯·皮凯蒂(ThomasPiketty)在其970页的《21世纪的资本》中告诉我们:不平等在增长,但却几乎没有什么能做的。1945年之后的时期是过去两千年历史中的一个特例。资本的优势是必然的趋势(书中将资本的优势简化为占有多数财富的家庭的收入优势)。我们只能借助税收这种唯一有效的工具来减缓这个趋势。作者还建议要对全球的财富征税,这种税收需要在全世界的民主国家之间达成超国家的共识。作者集中阐述了信贷和银行,可是在2008年金融危机爆发后,这样一本分析21世纪资本的书到底有什么意义?此外,作者认为“资本税的最主要目的不是为社会国家融资,而是管理资本主义制度”。
我们需要对托马斯·皮凯蒂的理论体系作一点小的纠正。其主要缺陷在于“基本不等式”,即rk>gy:资本收入增长率k将不断地、呈趋势性地高于GDP增长率y;而y也是收入的总和。这个“规律”建立在浓厚的意识形态及新古典主义关于收入与人口的观点基础之上。我们注意到,皮凯蒂的不等式rk>gy是一个“囊括了所有结论的整体逻辑”,其内容是假设资本会一直比总收入增长快。仿佛资本收入并不是来自总收入!这就是新古典主义学派对收入分配的认识,即资本单独创造自己的收入,而劳动也单独创造自己的收入,GDP只是两个收入相加之和。这从很大程度上忽视了经济分析的方法。因为除了外在的战争因素外,经济危机并没有被考虑在内。根据其“基本不等式”,作者又使用了两个等式(也是新古典主义学派观点的体现),并以此作为涵盖因果关系的普遍规律,这一点是值得商榷的。该书看似无意识形态色彩,其实是一种中立的市场意识形态,并没有体现力量关系对比,而且将其与社会的外部冲击(战争、国有化、税收等)联系在一起。总之,皮凯蒂的着作是保守主义性质的,只是使用了大量的数据统计来表明其科学性,其实这些数据本身并不确切,还带有意识形态色彩。
该书的一个亮点是阐释了不平等的增长与能力的差别无关,而与财富的持有相关。这与“人人皆可富裕”的美国梦正好相反。作为总结性评论,我们可以引用哲学家德·拉卡斯纳瑞(DeLagasneri)在《解放报》上的一段话:从地租与世袭的逻辑关系来看,作者的观点与人们想要建立的那个社会是不相容的。书中根本没有涉及社会与文化统治、剥削、劳动异化、阶级等,而是继承了皮埃尔·罗桑瓦龙(P.Rosan-vallon)和弗朗索瓦·孚雷(F.Furet)的研究观点:取消左派思想中的社会阶级与统治观念。皮凯蒂的这本书写了近千页,是为了说明什么问题呢?为了建议设立资本税,还是为了维护旧秩序?
一、企业资本几乎完全被排除在外
皮凯蒂在书中首先赋予资本一个备受争议的定义,将资本简单地解释为国家和家庭的财富,并将企业资本排除在外。他的提法显然带有误导性:“在本书中,资本指的是能够划分所有权、可在市场中交换的非人力资产的总和”。从这个定义来看,似乎所有的内容都包括了。然而,这是不全面的。实际上,皮凯蒂认为企业与银行不能拥有资本,根据他的观点,只有自然人(或国家)才能拥有资本,比如作者提到:“在本书中我简单称之为‘资本’——包含私人(或私人团体)可以拥有并且能够在市场上永久交易的所有形式的财富。在现实中,资本能够被私人所有(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称之为‘私人资本’),也可以被政府或政府机构所有(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称之为‘公共资本’)。”当然,作者还留有一定的余地:“同时,也存在着中间过渡形式的资产,它们为了追求特殊的目标以集体所有的形式被‘法人’(例如基金会和教会)所有。”但这样的解释让读者感觉更加混乱。实际上皮凯蒂是想表达下面的观点。我们来举例说明:法国标致公司的资本是由掌控公司的标致家族积累的,属于标致—雪铁龙集团(PSA),但是却不能计算在内。同样,利利亚纳·贝当古(LilianeBettencourt)及其在欧莱雅公司积累的资本也是这种情况。在皮凯蒂看来,只有家族掌控的股票或证券才能算是“资本”(这些证券的价值反映了市场对企业总财富的评估,但却难以计算)。但是,如果我们认真研究PSA集团的经济情况,就会发现股票价值只有3.55亿欧元(其中25%由标致家族通过其金融控股公司掌握),可是PSA集团的资本积累储备却达到了69亿欧元,是其股票价值的19.4倍多;在公司资产中,不动产价值达到110亿欧元。PSA集团的资本最高达到590亿欧元。但这并不妨碍标致家族在其中的主导权,因为它具有决策权,控制着相对多数的投票(38%)。这些是非常重要的因素,即企业与金融证券才是资本主义运行中的关键(我们可以称之为“集团杠杆效应”)。然而,皮凯蒂的资本定义却完全忽视了这些。上述例子中不仅涉及标致家族成员个人相当大的财富,同时还有企业集团使用的部分资本,这两部分资本之间的关系(通过集团杠杆效应)正是解释资本过度积累的一个关键环节。此外,企业还可以被非本土公司持有,显然皮凯蒂在其计算中把这部分内容排除在外了。
作者在书中解释道:“我这里使用的‘资本’与‘财富’的含义完全一样,两个词可以相互替换。”他把资本简单地理解为家庭的财富。如果这样解释的话,PSA集团用来生产财富的那些设备价值的近97%就不能算作资本了。也就是说,资本用于生产的需求、投资需求、机器的使用更新维护等都被完全忽略了。这里存在一个资本与生产关系的关键点,即生产效率与资本浪费的问题:对于既定的生产必须要投入过量的资本吗?应该越来越多还是越来越少?
二、资本的生产:不需要劳动和劳动者
要理解资本与生产之间的关系,我们需要再次引入劳动与劳动者及技术三个概念。实际上,除了投资的质量外,生产效率和可分配收入主要体现为以下三个基本要素:(1)付出的劳动,劳动的效率、条件、强度以及潜在的压力等;(2)劳动者的自身素质(主要与当前的工资水平、生活条件及教育程度等公共服务紧密相关);(3)技术要素。
显然,关于“劳动与资本对立”的表述就会存在理解上的出入。如果用“资产”一词来定义“资本”,可能会让人产生质疑。这种做法看似中立并具有可比性,但却带有浓厚的意识形态色彩:这意味着资本就是“资产”。作者在书中最后强调:“资本一旦形成,其收益率将高于产出的增长率。”这是对事实的一种歪曲。因此,我们质疑的是皮凯蒂这一观点,而并非像米歇尔·于松(M.Husson)那样质疑其理论的缺陷。
三、新古典主义的分析方法:割裂生产与分配,无视危机及系统性变化等因素
资本收入如果要快于总收入的增长速度,必然要与劳动收入产生对立(分配冲突、阶级斗争),而且要远远高于劳动收入。皮凯蒂理论的局限性恰恰在于过度积累这个方面:相对于收益的需求以及收入的生产(包括资本收入)来讲,资本的积累显得过剩。但是,皮凯蒂却套用了马克思的理论:“他(马克思)的主要结论可以被称为‘无限积累原则’。”然而,书中的观点却与马克思研究的过度积累正好相反。尤其是面对当前的经济危机,这一对比更加明显。
此外,应当看到事物并不是呈直线型或以绝对方式发展的。资本主义是一种精明而又灵活的制度,其中充满着创造性的阶级斗争。在这种制度下,既有中长期的危机,又有各种深刻的变革。简单来讲,在资本主义制度下,劳动强度在增加,技术在扩张,随之而来的是机器代替工人等等。但是,同时又存在着长期的危机。与皮凯蒂设想的正好相反,并不是二战的毁灭性打击使得资本主义克服了自身的危机,而是社会变革(社会保障、国有化、义务教育等)与技术变革起到了重要作用。
四、令人惊讶的统计数据与无法接受的图表方法
那么,是否必须通过大量的统计数据来支撑自身的观点呢?这些从实证角度能否被接受呢?答案当然是否定的。即使某些评论肯定了皮凯蒂对数据的应用,前提也是这些大量的数据要能够证明不平等现象。
首先,我们可以看到,皮凯蒂的统计数据主要是用来界定资本的计算,这也是备受争议的一点。读者可能还不知道如果对资本进行另一种解读会是怎样的,尤其是真正包含企业资本的内容在内,并不是仅仅由家庭财富反映出的资本组成。
其次,皮凯蒂所用的数据本身也是饱受争议的。虽然作者用了大量图表来佐证,但其透明性还是相对的。因为数据的来源是出自作者的网站。但当我们进入该网站后会发现,一切都并不清晰,也不够透明。再者,皮凯蒂竟然指出了近两千年中资本的收益,这让我们对其图表产生了荒谬的感觉:作者居然不考虑“资本”一词的时代背景和社会形态背景,竟然能成功地计算出公元元年的资本价值!更令人难以想象的是,皮凯蒂还指出了税前与税后的资本收益率!另外,皮凯蒂在相同的图表中随意界定区间段,如在书中的图表10-9和10-10中,表示1000年的区间竟然与表示47年的区间是相同的长度。皮凯蒂还将资本的收益率随意定为5%。在上述图表中,他还将曲线向后延伸了一个世纪,却没有指明这只是一个预测。他认为下个世纪收入的增长将继续下降,并由此得出结论:收入的增长低于并将持续低于资本的增长。而从1950年至2012年这个时期可能是人类历史上的一个特殊时段。可是,问题就出在这里。除了“肤浅”一词外,我们找不到其他词语来形容了。当然,我们也知道同样会有人指责我们的评论。
另外,一些统计数据是估算出来的,这对于计量两个世纪的历史数据是难以避免的。但是,在这些估算中要使用适宜的方法,不能仅凭一些简短的注解或替代曲线来解决。皮凯蒂使用了“技术附录”,可是书中却没有出现,只能到作者指定的网站去查询。但是,网站上只是收录了作者的着作及文章,对于数据的解释却远远不够。我们只能说皮凯蒂的文献不能真正体现应有的解释力,一系列对增长率或比率的表述不具有说服力。此外,皮凯蒂书中给出的一些解释让人感到模糊,他甚至提到:“为了正确理解这些数字,先来回顾一下18世纪和19世纪资本向租金的传统转化比例,最普通、风险最低的资本形式(土地和国债最为典型)一般是每年5%左右。”总之,皮凯蒂关于不平等的论述表面上让读者产生了好感,但是他的立场极具保守主义性质,论据不是很可靠,许多观点也是我们经常听到的内容。这其实就是一种大众经济学,用数据之间的关联代替了因果关系。这种经济观点与主流经济理论是一致的,既忽略了企业的存在,也没有提及企业资本,而资本又被作者简化为家庭的个人财富。这是完全违背真正的社会变革的,违背了革命思想和马克思主义,可是书名又让人联想到马克思。皮凯蒂使用了大量歪曲的或者未经证实的统计数据,所用的图表极具欺骗性。但是,这些都披上了一层“高度科学化”和“公开透明”的外衣,确实让一些左派评论家动容。皮凯蒂在书中许多地方使用了这些带有欺骗性的数据,同时又没有真正的论据。实际上,皮凯蒂陷入了将马克思主义简单理解为贫富对立的理论。他的文章完全背离了阶级分析观点(劳动者在生产中的角色及收入的分类)。
五、如何对待不平等现象
如果我们认可皮凯蒂对家庭之间财富不平等做出的数据分析,那么,近几十年来这些数据是趋于增长的。但是,财富的不平等远远没有达到1910年时的水平,资本与地租远远没有取得压倒性的胜利。财富不平等低于皮凯蒂给出的数据。从法国的情况来看,1%最富有人群(或家庭)所占有的财富从1990年以来确实一直在增长,其份额占总财富的比重从20%增长到25%,而这个比例在1810年到1910年间则从45%上升到60%。由此看来,不平等的变化曲线反而能灵活设置了。我们完全可以把90%—95%的人群占有的财富与1‰(0.1%)的人群占有的财富视为同样的变化,尽管他们之间的收入差距达50倍。结果如何呢?对于0.1%的最富有人群来说,他们的资本收入变化曲线不仅没有呈现飞涨趋势,反而成为一条持续的直线;中高层管理者或小型企业负责人的收入变化与那些超级资本家(如贝当古、标致家族等)的收入变化几乎没有差别。
这也是库特纳(StuartKuttner)批判皮凯蒂的一个重点:他把不平等的增长与战后工薪收入的增长混为一谈(因为高级管理者的收入要比其他人增长快),而没有强调20世纪80年代以来工薪阶层的大变革。
同样,皮凯蒂以非常隐蔽的形式划分出两个阶层,却并没有将巨额资本持有者与社会其他阶层对立起来(这些阶层包括工人、护士、教师、工程师等),也没有说明高收入阶层如何被资本的逻辑“毒害”,而后又融入这种逻辑中。法国国家统计与经济研究所2013年的统计数据显示,法国控股的126个跨国企业集团直接雇佣了40%的工薪收入者,控制了法国一半的营业利润。
六、怎么办?
皮凯蒂的《21世纪的资本》一书最大的成果在于再次引入了对资本的长期分析数据。但是,皮凯蒂所引用的数据却存在许多不足或缺陷。他强调了资本与产出比率的决定性作用,但显然这一点比较模糊:与该比率的稳定性恰恰相反,它在不同国家的变化是怎样的?
除了对问题的分析,还应该提出替代性方案。皮凯蒂一书的内在逻辑表明,这个替代性方案在重新分配和矫正性税收方面具有局限性。这种做法并非不对,也不是说这种逻辑不需要改进。问题是这种逻辑没有体现社会的替代选择,也没有对深层危机提出解决思路。
皮凯蒂书中存在的不足或弱点体现了当今社会对经济问题的争议重点:货币与信贷;对企业资本利用的监管;有利于人的发展及能力提升的积极分配政策(以及有利于促进公共服务支出的政策)。从这个层面来看,对皮凯蒂一书最中肯的批判来自那些非正统的学者,如盖尔·纪劳(GalGiraud)等,他们致力于寻求对资本主义及其社会统治的历史性超越,或是如一些社会学家那样寻求对阶级斗争的阐释。
如今,有关企业等生产性机构的社会责任问题正摆在我们面前。对于左派或进步人士来讲,尽管他们不反对供需关系、分配与生产的关系,但也不能支持将自私性的盈利作为解决社会矛盾的办法。
反过来看,皮凯蒂在其结论中试图将人们的关注点引到“将公共赤字保持在合理水平”这一常规问题上,而不是聚焦于对民主的争论。这样,就完全忽视了社会经济及其内在矛盾。此外,皮凯蒂既没有提及公共支出的使用问题(去向及方式),也没有提到货币创新问题(通过欧洲央行或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等作为最终约束手段)。我们认为,民主的一条新的标准界线在于:不能割裂社会目标、资本成本、资金使用的技术标准以及人们自身的权利等方面的协商。
[弗雷德里克·博卡拉(FrédéricBoccara):法国共产党全国委员会、巴黎第十三大学;马京鹏:中央编译局]
「赞同、支持、鼓励!」
感谢您的支持!
您的打赏将用于网站日常维护费用及作者稿费。
我们会更加努力地创作来回馈您!
如考虑对我们进行捐赠,请点击这里
使用微信扫描二维码完成支付

请支持独立网站,转发请注明本文链接:http://www.cwzg.cn/theory/201511/25398.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