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映真:战后美国及亲美国家对思想异己者的杀戮
一个充满了杀戮和苛虐的世纪
站在世纪的末尾回顾整个二十世纪,自然会因为作回顾的不同动机和方向,回顾者不同立场和生命的体验,而有分殊多样的结论。
但是,如果从整个世纪的人权历史看来,人们不能不惊异地发现,把民主、自由和人权呐喊得漫天价响的二十世纪,恰恰是一个充满了杀戮和苛虐的世纪;一个由国家机关发动的、有组织的、大规模的人权蹂躏的世纪。
归结起来,二十世纪的杀戮和苛虐,概括地分为三类:
第一类是殖民地暴力体制的杀戮和苛虐。撇开十七、十八世纪重商主义殖民扩张时代的奴隶贩卖和苛役不谈,十九世纪中叶以后,世界进入了帝国主义时代。世界的民族和国家,硬生生地在暴力下分成压迫者民族/国家,与被压迫者民族/国家。据统计,在二次大战结束之前,全世界有高达百分之八十五的人口,生活在殖民地、半殖民地的桎梏之下。在殖民体制下,殖民者以国家的暴力,统治被殖民人民和民族,从而剥夺了被殖民人民和民族的做为人的位格,在政治、法律、经济、社会的歧视体制下,殖民者对被殖民的人、物资、资源和劳动进行苛绝的盘剥和压迫。这苛烈的压迫与掠夺,引来被殖民者的反抗。而这反抗在悬殊的武力对比下,遭到殖民者疯狂的杀戮和苛虐。朝鲜、台湾、菲律宾、马来亚、土耳其、希腊等地的殖民地史,处处都留下血迹斑斑的遗迹。
第二类是三0年代蔓延全球的法西斯暴行。德国纳粹骇人的种族灭绝行动,使几十万上百万犹太人民在集中营、在强制奴工营,以大集体的单位受到虐待、饥饿、苦役、拷讯和谋杀。日本在东亚肆行对平民的集体虐杀、奴役,调集成千上万的各民族妇女强迫成为悲惨的性奴隶,造成民族母性惨绝的毁坏。在我国东北,日本军部以中、俄平民和俘虏的活生生的身体,从事细菌感染、毒气伤害的惨绝人伦的实验。几十万、几百万人的生命,在东西法西斯运动中飞灰烟灭。
第三类则是战后史中世界冷战构造下的大规模的对思想异己者的杀戮和苛虐。
以美国利益为核心的世界体系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不久,以美国为中心的、前殖民宗主国,即帝国主义国家体系,与以苏联为中心的社会主义体系各国,展开了愈演愈烈的对峙和抗争。这对峙与抗争,一方面是意识型态的尖锐斗争,即资本主义的、帝国主义的意识型态,和社会/共产主义的意识型态间尖锐抗争;另一方面,则是以美苏两国为核心的大杀伤力武器相互竞赛和相互威胁,维持双方随时都有可能颠覆的“恐怖平衡”。
世界冷战,形成了一个以美国世界战略利益为核心的世界体系。在这个体系中,前殖民地的半封建地主、买办、官僚资本家、右翼军人与情报系统和前殖民宗主国的统治阶级形成同盟,以反共国家安全为藉口,对内进行苛酷的阶级压服,推行依附前宗主国的经济发展,以独裁体制排除本国社会中工农势力和民主势力,藉以保障前帝国主义宗主国在旧殖民地时代的主要政经利益。
这依附外国的亚、非、拉大地上许多亲美“反共国家安全国家”(Anti-communist national security state),一称“第三世界法西斯蒂国家”(the third world fascist state),在其形成和统治过程中,以反共、国家安全为藉口,在外力支援下,进行国家发动的、组织性的、庞大规模的、骇人听闻的人权蹂躏暴行。
一九四八年朝鲜济州岛的“四·三”事件中,李承晚军队和警察在美国在朝鲜军事政府协助下登陆济州岛,疯狂杀戮反对朝鲜南方抢先“建国”,使祖国永远分裂的济州岛农民。被杀人数估计在三万人到八万人,目前韩国学界正在清理之中。一九四九年年底到一九五三年,台湾发动了大规模、长时间的“白色恐怖”,枪杀了近五千人,把八千至一万人投狱。
战后到六0年代初,法国在越南、英国在马来亚、荷兰在印尼的反共剿杀,被杀、被拷打、投狱人数在数万人。一九六五年印尼屠杀了近百万名“共产党人”,兼而对印尼华人进行惨绝的种族清洗。一九四七年,美军替代英国,在希腊和土耳其进行反共杀戮与苛虐,程度之残暴,甚至引起土希前宗主国英国的抗议!
在美国的后院——在广阔的中南美洲,从六0年代到八0年代,一个接着一个右派军人政权在美国政治、军事和经济支持下成立,以无限上纲的“国家安全”为藉口,进行对学生、工会、教会、大学、反对派、民族主义者和民主主义者进行铁腕的镇压,在非法、秘密的逮捕,拷问、审讯、投狱和处决下,数以数万、数十万计的人失踪、殴打致死、身尸不明、集体屠杀,更多的人在长期监禁中度过黑狱的年年月月。就在去年开始,阿根廷和瓜地马拉的文人政府,着手请历史学家和尸体监定研究专家,探寻和挖掘军政时期的万人冢,对白色恐怖时期广泛的受害人进行通案式精神和物质的赔偿,并由国家向受害者及其家属道歉。
台湾“白色恐怖”
美国为反共独裁国家训练特情人员
全球美国势力范围下的“第三世界法西斯蒂国家”的大规模、组织性暴力背后,是美国深刻的介入。据美国着名学者和思想家诺·卓姆斯基(N.Chomsky)在专着中指出,美国有计画地为反共独裁国家训练特情人员,供应最先进的拷讯刑具,甚至有美国特工警探亲自在这些警察国家的酷刑室中参与拷问侦讯!而正是这样一个美国,却一直以人权卫士自居,享受着一切“人权”、“自由”、“民主”的冠冕!
然而,一整世纪杀戮和苛虐的纪录,却在缜密的湮灭机制下,完全被湮灭证据、狡辩、否认、遗忘、美化甚至正当化了。这巨大的罪证湮灭构造,可以分解成这几个部门:第一部门是世界性西方大媒体的意识型态宣传。欧美的传播媒体特意淡化、缩小这些反共军事国家暴行,缩小被捕、被杀害者的数目;把这些国家的人权破坏事件说成是“维护自由民主体制”、“维护自由经济体制”之所“必要”,之所“不可免”,把严重的白色恐怖罪行合理化、正当化甚至加以美化。
第二个部门是抵死狡赖,坚不承认。其中以日本帝国主义最为擅长。日本政府坚决不承认南京大屠杀,窜改历史教科书,过去在战时曾配合军部奴役大量中国奴工以进行积累的大公司一概坚定否认一切罪行,拒绝赔偿道歉,对于日本军部在台湾、朝鲜、菲律宾、中国大陆强迫成千上万妇女沦为军妓——“慰安妇”,即使五十年后幸存的证人起而指证控诉,日本当局也坚决否认,使战后世代日本人完全失去战争犯罪的记忆。
南京大屠杀
将白色恐怖牺牲者“污名化”
第三个部门,是冷战“战略利益”使依附美日的代理政权刻意抹杀自己被日本所残害的历史。在冷战体制下,战争中的加害者日本成了“反共盟邦”,国家放弃了反日教育和宣传,接受日本经济援助,把一切对日批判视同“左翼煽动”而加以镇压,使自己的国人遗忘日本法西斯暴行的历史。台湾战后对日政策,一直到今天,对此奉行不渝。
第四个部门是将白色恐怖牺牲者“污名化”。冷战虽然结束,白色恐怖牺牲者仍然被政府和社会视同“匪谍”、“共匪”、“叛国者”。以最近台湾对五0年代受害者补偿条例而言,首先就称“戒严时期不当匪谍、叛乱犯审判补偿办法”。这就明显将五0年代人权破坏事件分成“应当”(被确定为有共党身份及活动)及“不当”(冤假错案)两种性质,而分别的标准仍以当年执行白色恐怖的权力的立场为基准。在称呼上,则以法律把白色恐怖受害人称为“匪谍”、“叛乱犯人”固定下来,从而公然将其所认定为“正当”而应受惩的受害人“排除”在补偿条例之外。质言之,五0年代枪杀五千人、投狱八千人的背后,是先将这些被害人看成了“匪谍”、“共匪”、“叛国者”,也就是“不是一般人生父母养的人”,而加以杀戮和苛虐。这从一般大规模对人的暴行历史中看,也是一致的:日本人残杀中国人,先以“支那人”、“清国奴”视中国人;日本人征剿台湾原住民,先称原住民为“番人”、“生番”,美国人屠杀越南人,先将越共的称呼改为“Charlie”。“共匪”、“匪谍”、“叛国者”、“支那人”、“清国奴”、“Charlie”等污名,使被杀戮和苛虐的牺牲者失去了人的位格,而成了人人可得而杀虐的动物、物质和污秽可憎之物。这种先被以污名而后残暴之的机制,造成了德国纳粹对犹太人的种族清洗罪行,造成日帝对中国人民最残酷的加害,也造成了日本对中国和东亚人民的战争暴行,并且造成了美国支持的反共军事政权对全世界成千上万工人,农民、进步学生和教师、工会运动家、社会主义者的组织性大屠杀——白色恐怖肃清的、惨绝人寰的,由国家权力、阶级暴力发动的大规模人权蹂躏事件。
美军对朝鲜妇女暴行
把五0年代具有世界战后史重大意义的白色恐怖牺牲者“非人化”,从而将白色大屠杀历史湮灭、遗忘和否认的手法,和湮灭一切殖民主义和法西斯暴行的手法如出一辙。在大恐怖中幸存下来,如今已年届七十暮年的被害者,便是长期在这污名化、“非人化”的湮灭、否认、狡赖和遗忘的冰山下被掩埋了五十年。五十年来,我们从来听不到有人以活生生的人、和你我一样普通的人的面貌,出来为那杀戮时代、苛虐的历史作见证。
填补白色恐怖的历史空白
现在,年轻的记者王欢先生采访了十三位台湾五0年代白色恐怖受害而幸活的人,第一次让这些活生生的证人坐到历史法庭的证人席上发言辑成这本《烈火的青春》。对于另一个杰出的民众史采访、纪实作家蓝博洲长期以来以被杀戮身死的五0年代白色恐怖被害人为题材的大量纪录,本书是一个适时的补充,对于填补被时代长期抹杀、湮灭和狡辩与否认的历史空白,做出了重大的贡献,十分令人感佩。
这十三篇纪实报导,向我们透露了一个有崇高理想,对于幸福、光明和正义怀抱着年轻而炽烈梦想的一代,如何遭受冷战历史最残酷无情的摧残,家人连带受尽政治和社会长期歧视和压迫,自己在长期投狱后回到社会而又遭到特情机关近乎赶尽杀绝的镇压与侵扰的激动而辛酸的内情。许多故事诉说了一代人把一生只能开花一次的青春如何奉献给希望的火焰;诉说了重新找到祖国的激动,深情不逾的爱情,坚强的母性,因为组织和实践而使自己坚不可摧的女性,和对于在白色恐怖中丧失的亲人的无限景仰和怀念。《“有光闪着”的瞳孔》是唯一的一篇记述在一九五三年仆倒在台北马场町牺牲者的报导。感谢家属张香蕙女士提供了相当的资料,由陈映真执笔写成,做为安魂的献礼。
白色恐怖:非常年代国民党枪杀共产党
作者王欢先生花费了巨大的心力,付出了深刻的情感,经过长期劳动,结晶成这一本证言集,让苦难的一代有机会以高大不屈的人的形象,以人的话语,在历史的证人席上发言,发出振聋发聩的雄辩的证言。这证言的回声,将不断鞭策我们,永远要为制止国家发动的、组织性、大规模人权蹂躏暴力事件的再度发生而斗争到底!
敬以为序。
一九九九年四月
【原题:在白色恐怖历史的证人席上发言--序王欢先生《烈火的青春》。察网(www.cwzg.cn)摘自《烈火的青春:五〇年代白色恐怖证言》,台北:人间出版社,199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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