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方:怀念父亲刘乃强

父亲尝言,中央对香港向来都有一套十分完整的论述,就是着名的“保持现状,长期打算,充分利用”。“一国两制”,就是这个指导思想的延伸,“问题是这些论述都没有考虑港人的福祉和感受,并且越来越脱离现实”。为了国家长远打算服务,保持现状,暂未或永远不会融入一日千里的社会主义主流 —— 对于这样的一群共和国子民,国家应该如何正确对待,这是“一国两制”论述真正需要思考的问题。“香港的乱局,并非出于我们讲政治,而是自己多年不讲政治,让反对势力大讲政治。解决方法是我们也讲我们的政治”。
【原编者按:2019年11月21日是香港“民主回归派”领军人物,重要社会活动家、评论家刘乃强先生的第一个周年忌日。本文为刘先生儿子刘方纪念父亲的文章,获作者授权发布。】

刘廼强,1970年获香港大学社会科学学士学位,后留校任教;1973年任香港出口信用保险局研究部主任;自主创业,晚年从事新媒体业务。

刘先生1988年起担任第七、八、九、十届全国政协委员;曾任全国人大常委会基本法委员会委员、香港特别行政区策略发展委员会委员、中央政策组泛珠三角小组委员、香港集思会顾问、香港华人革新协会名誉会长、全国港澳研究会理事。2009年获香港特别行政区政府银紫荆奖。

刘方:怀念父亲刘乃强

不知不觉,父亲离开我们已经一年。团队用心整理他在微信上每天发表的短文,结集成此书。阅读稿件的时候,与他讨论家国事务的时光仿佛就在眼前,倍感思念。

父亲热爱且善于用文字传播观点,影响社会。他从《信报》创刊起,三十多年一直在该报写专栏,也因此广为几代香港人所熟悉,被公认为香港重量级评论家。直到2012年特首选举,他高调支持梁振英,不但《信报》栏目被借故封杀,一些较鲜明的观点,即使在建制媒体也未能发表。父亲没有因此灰心气馁,相反,他意识到移动互联网时代阅读习惯的变化,在2015年起转战微信,继续评论世界、国家与香港。

在他微信发表文章期间,除了数次入院停止更新数天以外,基本上一天一篇,从不间断。最后他在2018年10月宣布微信文章结束,一个月后,他永远离开了我们。可以说,他为了深爱的祖国与香港,和向往的人类命运共同体,奋斗至最后一刻。

父亲曾跟我说,他跟鲁迅先生一样,写的是“速朽”文章。我当时以为他的意思是时事评论文章时效性强,后人看不明白。后来我才知道,除此以外,鲁迅先生还亟盼自己的文字“速朽”,即他所揭露与批评的现象得到解决,他的文字不再适用,唯其如此,国家与社会才会不断进步。父亲肯定也这样想。

不幸的是,父亲对很多问题的分析,放在今天,也完全适用。尤其是他对香港的判断,我在阅读的时候,甚至会有错觉,以为他还在我们身边,评论着正处于反修例风暴之中的香港。

长期阅读父亲文章的朋友,对香港今天的荒诞乱象,相信不会感到惊讶。回归以来,香港民生问题不断积累,所有调查研究都指出问题的核心是房价过高、产业不振、青年没有往上流动空间等耳熟能详的原因,但特区的体制却没有变革的意识和能力,民怨越演越烈,这是远因。从“占中”以来,反对势力有组织地引导青年往分离主义、恐怖主义的路上走。父亲描述的这一切,都在我们眼前展开,昨日的花终成今天的果。

早在2016年春节的旺角暴乱中,父亲就关注到暴徒领袖被搜出化学品、壮阳药与53万元新钞,并预见到今天为“勇武派”献身的“天使”,指出这跟黑社会与邪教无异。2016年4月,反对时任特首梁振英先生的示威者“占领机场”,现在看来,那是这次暴乱中所谓“和你飞”的堵塞机场行动的一次演练。自“反国教”开始,反对势力不计较每次行动的得失,不间断地频繁动员群众,产生了一批又一批新领袖,行动策略越发高明,协调能力越发成熟,值得我们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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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同问题成为“一国两制”主要矛盾

父亲早就警告建制“开明绅士”不要姑息养奸,断定“港独”最后将成为我国的心腹大患,“港独”不但不会和平理性,更会演变成恐怖主义,可谓一语成谶。

即使到了“时代革命”遍地开花的今天,很多人仍然认为“港独”是伪命题,因为既不为“香港主流接受”,也没有成事的可能。相反,父亲早在2016年就提出“港独”是“真命题”,最早提出警报,且一直高度重视。本书第二章“就是不容许谈独立”,收录了父亲在此方面的大量分析与论述。

父亲不但认为“港独”是真命题,更指出“一国两制”今天的主要矛盾已经不是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的矛盾,也不是民主与非民主的矛盾,而是承认不承认自己是中国人的矛盾,是“合派”与“离派”之争,关键是对中共执政的中国采取什么态度。在这些大是大非问题上,没有所谓的中间派。我们的对手已经不再是“泛民主派”,而是“泛本土派”,他们争取的已经不再是民主,而是自决独立,矛盾的性质因此也从人民内部矛盾转变为敌我矛盾。这些洞见,如今看来更觉深刻,可惜认同的人仍然不多。

“港独”与分离主义者虽然有外力支持,但其迅速壮大的主因还是建制的失误。

面对越来越明显的“港独”与分离主义,特区政府既没有意志,也没有能力处理。“官员的感觉是他们只是硬着头皮去执行这吃力不讨好的任务,所以表现得一塌糊涂”。这段文字,用来描述今天特区政府对反修例暴乱的处理,也仍然形象生动。

建制派忽略理论建设,又缺乏“四个自信”,面对分离主义者脱离现实的粗疏论述,也不能有效反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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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父亲沉痛断言“合派 (即香港爱国者) 要面对的是一个庞大的内外勾结势力集团,它本身的力量不足以单独与之对抗,要是中央没有足够拨乱反正的决心,对香港不能贯彻其全面管治权,合派即使全面牺牲了也不足以力挽狂澜,大部分都选择明哲保身,这就是过去二十年合派从未成为一股力量的最主要原因”。在今天的反修例暴乱中,高呼“你们不是中国人”的市民被泼易燃液体放火烧至重伤,大部分市民敢怒而不敢言,父亲的判断似乎得到了验证。

面对香港反修例暴乱,国内不少民众对其中展现的媚外卖国行为大为不满,因此甚至认为国家不必介入,“香港自己买单”。作为最早提出“港人治港”的人士之一,父亲当然认同港人对香港问题“有其不可推卸的主体责任”,但他认为“这不能推到如有些港人要搞港独,后果自负,最后港人自己埋单(的结论)”。“人民内部矛盾,应该尽可能由香港自己解决,香港自己埋单;但是敌我矛盾,特别是牵涉到外部势力,香港没有能力解决,最终都只能由全国埋单”。这个判断,值得我们参考。

港独背后是管治权之争

若单从香港看香港,即使这次反修例引起暴动,很多人也仍然会觉得没有什么大不了。毕竟香港就在中国边上,跑不了,在防火墙的保护下,也再无力颠覆内地。可是,父亲提醒我们“若从大国博弈的战略高度看未来的立法会与特首选举”,则分离主义是“中国与外部势力长期对香港实际管治权争夺的延续,整个反对阵营,说到底就是外部势力颠覆香港政权的代理人”。

在外国势力与反对阵营的经营之下,香港实际上早就成为“少数人的暴政”。只要“一小撮人够大声、够恶、够坚持地反对,不管他们有没有道理,大多数市民不站出来抗衡他们的无理取闹,我们这个半民主的 (特区)政府在舆论一面倒的情况之下,已经惯例地会作出退让,以求息事宁人”。但回归以来的经验证实:息事不可宁人,投降不能免死。退让的结果不过是政府越来越弱,反对势力越来越强,成了实际管治者,沉默的大多数则失望、退缩,这正是我们今天看到的香港局面。

只有看清香港政治关键是管治权之争,再把她置于中美博弈之中,并理解到双方打的不只是贸易战,而是新冷战,使用的是最前沿的“混合战争”(hybrid war)手段,重点是心理战和宣传战,我们才能开始看清楚香港问题的本质与重要性。

刘方:怀念父亲刘乃强

父亲认为香港落实行政主导的关键在于中央的主导与撑腰。否则在香港整个体系都出现大问题且日趋恶化之下,中央不断的被动介入,协助特区政府解决问题的边际效果只会不断递减。正确的做法应该是主动适当介入,促进特区政府解决问题。但要拨乱反正,中央政府要有心理准备付出代价。

在坚定相信中央必须更主动介入香港,否则香港没有办法解决自身问题的同时,父亲也辩证地认识到从国家的宏观立场出发,香港问题“大乱才有大治”,必须要等到市民态度真正深刻改变,才能彻底处理 ,且在此过程中,香港作为中美博弈战场,因为被限制于防火墙外的一千平方公里空间,在可控的主场下还能为全国提供宝贵的斗争经验。

因此在拨乱反正到来之前,父亲对爱国爱港力量的建议是不投降、不妥协、不搞什么“大和解”,要死守待援,寸步不让,等待大军到来作大反攻。

一国两制”及其论述需与时俱进

作为“民主回归派”领袖之一,父亲对回归后“一国两制”的实践感触良多,部分收录于本书第一章“疏离不是‘一国两制’”。

港独问题,部分源于对“一国两制”的错误理解,以及脱离现实的“一国两制”论述。其代表特征就是“对前朝不但没有批判,对港英的制度、路线、以及人事都赞赏有加。回归二十年,基本上还是萧规曹随,美其名为‘一国两制’”。

“一国两制”的初心,说到底是国家的“主权、安全、发展利益”。但一些人却把它本质化,误以为“一国两制”本身就是目的,甚至不惜为了维护所谓“一国两制”而牺牲国家利益,这是本末倒置。

对于变化,有些人动不动就质疑“这不是要搞一国一制”吗?仿佛一切变化都会损害“一国两制”。对他们来说,什么是“一国两制”,不是中国说了算,甚至也不是香港大多数人说了算,而是美国(或曰国际社会)说了算。这样的理解,与国家利益不一定相符。

“一国两制”是一个矛盾体,它是关系性的(一国与两制的关系,以及两制之间的关系),也是动态的。“一国两制”本质主义者的困局在于,今天世界上不存在“真正资本主义”,也不应该存在。香港资本主义希望“五十年不变”,但内地的社会主义却从来没有为自己设限,相反,它不断解放思想,深化改革。当内地的社会主义不断向资本主义学习,并从实践中总结、调整、发展,社会主义作为主体的中国当然也在变化,在“一国两制”的关系性结构下,香港的资本主义不变也在变,不变也得变。

香港面对困局,“人心思变”,但在论述的困局下作茧自绑。这里说的论述困局不只是对“五十年不变”的本质主义理解,更重要的是缺乏变革的坐标,以及缺乏对自我的准确认识 。

雷速体育变革的坐标,牵涉到“一国两制”的结构与主次关系。父亲提到“[特区] 司局长许多时都不愿意公开承认两制之上还有一国,而一国是由共产党执政这个宪制事实”。说得直白一点,经过中央政府多年的努力,香港主流社会至今顶多愿意接受香港从属于一个抽象的“一国”,与社会主义这“另一制”则是平起平坐的一种“品字型”结构。他们希望“一国”是没有内容的符号,不姓社也不姓资,政治中立。但事实上“一国”就是共产党领导的,以社会主义作为主体,其中又有港澳资本主义作为补充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她具体而充满内涵。香港主流只愿意接受抽象的一国而非具体的一国,因此他们才会投诉中央“过分强调一国,忽略了两制”。

具体的一国不为香港主流所接受,抽象的一国则不能为香港的未来发展方向提供坐标,这是香港在求变中面对的两难。

由于我们忽略了港英时代的香港不只是“资本主义”社会,更是为西方国家服务的帝国主义边陲,因此很多过去的辉煌都被神话化,导致港人自大之余,对事物的因果关系存在系统性的错误认识。当我们不理解过去,自然找不到未来。其中一个例子,就是“香港拥有一国与两制的双重优势”这个主流表述,其潜台词不过就是资本主义好,香港实行资本主义,所以就有优势。它解释不了的是,香港既有双重优势,为何今天又沦落至此?

说得再直白一点,两制之间除了主次关系,还有优劣关系。在内地的理论体系中,长远来看,社会主义相对于资本主义具有进步性与优越性。但香港主流社会却认为资本主义永远比社会主义先进。这两个截然相反的判断,也是分离主义的根源。

父亲尝言,中央对香港向来都有一套十分完整的论述,就是着名的“保持现状,长期打算,充分利用”。“一国两制”,就是这个指导思想的延伸,“问题是这些论述都没有考虑港人的福祉和感受,并且越来越脱离现实”。

为了国家长远打算服务,保持现状,暂未或永远不会融入一日千里的社会主义主流 —— 对于这样的一群共和国子民,国家应该如何正确对待,这是“一国两制”论述真正需要思考的问题。“香港的乱局,并非出于我们讲政治,而是自己多年不讲政治,让反对势力大讲政治。解决方法是我们也讲我们的政治” 。

愿国泰民安,香港涅盘重生,再拾繁荣辉煌,正如父亲所希望见到的一样。

【本文原载微信公众号“香港治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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