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钢:ISIS袭击巴黎或为欧洲超稳定社会划上句号
【白钢,复旦大学思想史研究中心秘书长,着名语言专家。是目前全世界掌握古典语言最多的学者。本文为白钢在半山论坛上的发言。】
本次事件发生后ISIS宣称负责,但我推测不应该是总部下达指令、分部实施。更大可能是其巴黎分部自主决策的结果。在分部实施后,ISIS总部对这件事情进行了确认。有关ISIS组织,需提醒一点,它有别于一般的恐怖组织的定义。一般意义上的恐怖组织目的在于破坏干扰毁灭现有秩序。ISIS却确是在伊拉克叙利亚周围建立起来了一个统治秩序。这个建国的过程,确实瓦解了中东的版图,并且已经获得了伊拉克中部和西北部的统治权。
ISIS所要建立的哈利发国,在政治诉求的是十世纪的阿拔斯王朝的政教合一、以阿拉伯人为主导的哈里发大帝国。另外一方面,它对圣战一词的使用已经超过了19世纪以来主要用于抵抗外敌入侵的防御性特征,呈现出主动对外扩张的态势。这两个方面来说,ISIS的实践是对16世纪以来民族国家原则的挑战和突破。在这个意义上说,是古老东方伊斯兰形态对西方主导之文明和意识形态的反抗,但其本身是带有盲目和绝望特征的。这也标志着福山曾经在冷战结束后做出的历史终结论的终结:历史反倒呈现出了一种较之以往更复杂、深刻、丰富的情态。
ISIS的思想基础可以看成是18世纪兴起之瓦哈比主义的强势形态。同时,瓦哈比主义也决定了ISIS的特点:瓦哈比派不承认奥斯曼帝国之哈里发作为最高宗教权威的地位,而以沙漠游牧民族贝都因人的部落习惯法为核心,只承认《可兰经》为唯一真理,强调尊重地方教长的指示,从而形成一种多中心的教权结构。因而,ISIS组织在其建立政权的地区,组织上呈现较为垂直的体系,而对于外围的各类组织,则体现出扁平化的特征。这也是其得以迅速扩展的重要原因之一。
2015年11月13日晚,在法国巴黎市发生一系列恐怖袭击事件,造成至少上百人死亡。此后,法国本土和科西嘉岛进入紧急状态,“伊斯兰国”组织(ISIS)宣布对此次恐怖袭击负责。世界各国纷纷谴责恐怖袭击,向法国和法国人民表示支持和慰问
巴黎的这次袭击,应该是以当地的组织依照自我判断策划实施的恐怖事件。这是宗教矛盾的极残忍可怖的极端对抗性的呈现形态。但宗教矛盾显然并不是只有对抗性的形态。特别要避免将伊斯兰极端主义与伊斯兰信仰混同起来的认识。
在二战以后,欧洲就其整体而言失去了统一的政治认同和政治意志,以尊重各种群体的生活方式、价值取向、文化习俗为特征的文化多元主义成为欧洲的主流。文化多元主义契合欧洲知识分子的口味,但对于缺乏足够的教育背景和思辨兴趣的群体而言,离开一种直白而明确的价值指引,则往往无所适从。这部分人群这恰恰容易为伊斯兰原教旨主义所吸引:被高度简化了的伊斯兰教法,能极清晰明确地指出一种有意义的生活方式。
从经济角度而言,穆斯林背景的年轻人出生于欧洲,整体经济地位较低,虽然在欧洲的福利政策之下他们没有生存之虞,但是获得不了足够的社会存在感,也缺乏必要的向上晋升的通道和可能。
二者结合,造成了伊斯兰原教旨主义在欧洲、特别是在青年穆斯林人群中的急剧传播。
目前,世界范围的伊斯兰信众已达16亿,且人口结构年轻,那么未来达到20亿甚至占世界人口的1/3都有可能。而信息时代的到来,使得拥有如此广泛受众的伊斯兰教众的整体地位进一步突出。
伊斯兰世界的真正问题在于,只有伊朗成功地实现了现代转型,即将伊斯兰教法与宪政、国家治理、公民关系有机地结合起来。除此之外,而以沙特为代表的海湾国家,尽管享受了极为充裕的物质文明成果,但其国家治理还在延续部落时代的封建法原则;土耳其和埃及曾经的政治实践,都是将伊斯兰教法从国家生活中严格地排除出去,即以世俗压制宗教;大量的阿拉伯国家二战后都是由军政府主导的威权政治形态。这都不足以有效应对伊斯兰激进派别影响急剧扩大的新情势。特别是在这种威权体制遭遇危机后,出现了严重的国家-社会组织断层。ISIS的政教合一体制正是有效地利用并填补了这种国家权力的真空状态。
“伊拉克和大叙利亚伊斯兰国”(英语:Islamic State of Iraq and al Shams,缩写:ISIS)是一个自称建国的活跃在伊拉克和叙利亚的极端恐怖组织,是一支有逊尼派背景的宗教极端主义。该组织近年来频繁出现,组织策划了一系列恐怖袭击。目前该组织控制的地区跨越伊拉克和叙利亚,面积近20万平方公里。
ISIS最初的活动经费是大量来自沙特境内的组织与个人。伊拉克战争所形成的政治真空,引起信仰瓦哈比派的海湾国家的不安。这种情况下,沙特国家加大了支持。ISIS有效地吸纳了了萨达姆时代的中下层军官。具足资金、人员、信仰、教法、组织的ISIS,于是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在伊拉克与叙利亚的攻城略地,成为了极有影响的政治实体。
由于沙特与以色列的影响,美国在伊拉克战争结束后将伊朗视作其在该地区的最大威胁,默许乃至现实地通过扶植ISIS以制衡伊朗,同时利用ISIS来解决叙利亚的问题。但叙利亚的阿拉伯复兴社会党,虽然基层组织乏力但其整体结构并没有崩溃,依然具备一定的组织协调凝聚力,因而一直危而不倒。在这个过程当中,沙特一直希望美国直接军事介入以颠覆叙利亚政权,但美国出于各种考量,并未直接介入——这也造成了沙特对美国的不信任,进而造成石油美元体系的动摇。
在这个背景之下,ISIS如果说最初是以沙特资助起家,那么ISIS如今不再具有实际意义上的控制方了,开始呈现高度的自主性。
当前欧洲大的态势是:家底殷实,制度完备,但是严重缺乏活力,人口结构严重失衡,政治主体性匮乏。过去若干世纪积累获得的各种资源,特别是金融与文化领域的特权,在面对美国主导的世界体系逐渐失去效力的过程中,可能呈现加速流失的态势。
即便没有瓦哈比主义的极端化派别崛起,伊斯兰力量在欧洲的影响也将会伴随着其人口的急剧增加而凸显。欧洲政教分离的原则在国家领域,政治层面显得非常突出,然而在社会建设层面依然延续了过去的基督教传统。欧洲的国家假日大多具有基督教背景。然而这一些伴随着新的形态都在发生变化。可以设想,伊斯兰教徒未来会要求要求将伊斯兰假日提升到国家假日、或与基督教假日享受同等地位的主张,这种诉求可以通过正当而温和的方式提出。尽管巴黎事件的结果沉重,但是未来欧洲的宗教-文明矛盾,有远比这丰富复杂的呈现形态。以德国为例,土耳其裔比例在20年后会达到一个惊人的数字。对于在德国信仰伊斯兰教的土耳其人,目前没有获得主流影响力的原因,很大程度上在于德国的土耳其群体接受高等教育的比例很低。然而伴随其人数的进一步增长,未来几乎不可避免地会生成具有自己独立政治意识和文明认同的精英群体。伴随这样原本边缘化人群的精英群体的成长,欧洲的政治生态也必然会发生相应的变化。
近年来,欧洲国家的穆斯林数目在逐年上升,在某些穆斯林集中的地区,穆斯林的人数甚至超过了原来的基督教信众的人数,开始呈现穆斯林化的趋势。据英国《每日邮报》报道,伯明翰的一所天主教小学的近期入学的学生中,竟然有90%的孩子是穆斯林。
老欧洲的超稳定结构一旦被打破,多半会动荡几十年才可能重新回到新的稳态。欧洲将成为未来黑天鹅事件可能发生最频繁的大陆。暴力恐怖事件在欧洲未来多半还会发生,也可能出现极右翼势力抬头的情状。但是由于两次世界大战的深刻教训和欧洲整体精英阶层的状态,欧洲的右翼极端势力不太会上升为主流。欧洲在动荡中的一种比较可能的前景,是会有持续的中低烈度的冲突,偶尔的高烈度冲突,但整体的社会结构与国家制度不会发生重大变革,欧洲可能不会像过去那么自由,但仍保持在一个较高的水准。在世界事务中,欧洲的整体话语权和影响力有所下降,但还能保持一定的权重。比较好的前景,就是欧洲借助这次进行大文化的融合,哪怕痛苦但依然在进行。几十年后,这种融合会给欧洲带来它最缺乏的要素:活力。
欧洲未来的命运,不仅取决于欧洲自己,更是世界命运的一部分。欧洲的问题,其实是美国主导的世界体系在日益失效、进而失序之过程的表现。中国要上升为未来世界体系的主导方,要适应这样的转化,需要有一个超越中国乃至亚洲的视野。在旧的世界体系日益失去效力,新的体系尚未形成的过渡阶段,中国而言,耐心等待或者是种最好的选择。
Q:我在美国读书的时候纽约地铁里发生过一起事件,就是美国一位911事件的受难者家属把异味穆斯林女性推下了地铁。在未来欧洲文化当中,这种情绪化的在无辜平民之间的仇恨情绪,会愈演愈烈吗?甚至欧洲和美国在这方面更加同仇敌忾?
A:极端化会互相激发,这在某种程度上是可预见的,特别是在个体层面上。重要的是不上升到集团特别是国家的层面。如果极端化的伊斯兰暴力活动引发了极端化的欧洲右翼势力掌握政权,那就属于是欧洲内战了。感觉以欧洲的情态,这个可能性比较小。
Q:现在回想当年美国发动伊拉克战争,有什么新的认识?
A:伊拉克战争,现在看来,美国无论在战前、战时、还是退却过程中,都出现了严重的战略误判。战前看,没有想到发动伊战会引发如此大规模的国际社会、特别是来自欧洲大陆的抵制,严重影响了其国际政治形象和影响;战中,打垮了世俗的逊尼派政权,瓦解了原来的阿拉伯复兴社会党的组织架构,又没有培植起有效的新组织;之后,将伊朗视作地区头号的遏制对象,选择了扶植ISIS去平衡其影响。
Q:之前一直疑惑为什么ISIS选择法国,而不是英国德国,甚至是ISIS之前发信息威胁的俄罗斯。按照教授说的这是法国当地的ISIS分部的决策就好理解多了。然而,在当初众多的殖民国家中,法国和英国的殖民风格存在不一样吗?若存在,是不是这种不一样使得法国成为了头号目标?
A:德国这时候看出,还是政治上更成熟一些。无条件接收难民,虽然短期看问题多,但是基本上也就不太会受到一线的暴力恐怖袭击。法国在2013年3月20日,发动了对利比亚的大规模空袭。这可以说为后来成为暴恐攻击的对象,种下了非常直接的因。法国目前看,最有可能成为攻击对象,穆斯林人口比例高,发动了在利比亚的空袭,极不明智,等于是结了血仇。英国也挺危险,不过可能控制的手段会更强些。
Q:这次巴黎恐怖事件对美国、苏联等大国关系会不会有影响?
A:欧洲肯定会与美国更为离心,因为自身成为了美国策动的伊拉克战争和其整体中东战略的受害方。估计和俄罗斯的关系会缓解。
Q:欧盟的统一体系与欧洲各国不同国情是否影响政策有效性?土耳其在目前局势中处于什么角色?
A:欧盟肯定不是一个有统一的政治主体性的组织,所以不太会形成一个很强有力的协同。土耳其目前其实很有些想要借着西亚传统政治格局剧变的机会,恢复奥斯曼土耳其影响的意思。不过,库尔德人问题会很大程度上影响它对于地区事务介入的深度。库尔德人倒是借机在伊拉克东北部和叙利亚都获得了事实上的独立地位。
Q:是否可以展开美国对ISIS的态度和暗中支持?ISIS在各个国家分部的发展(哪些国家发展很快形成比较强大的恐怖势力)以及和总部的关系?这类事件发生对美国的重返亚洲战略的影响,以及对中国的影响?
A:美国对ISIS的政策,事实上在内部是有分歧的,但是出于对沙特的支持和对伊朗的遏制(这个过程中以色列应该也发挥了作用),暗中扶植和默许发展的主张明显占上风,目前是不是会调整不知道,但是ISIS确实在这几年已经迅速坐大,美国和沙特都已经无法再左右其发展了。
ISIS在各国的发展,我推测,比较接近早期教会的传教模式。有一个名义上的总部和最高领袖,以确立权威,但是各地的分部有很大的独立性和决定权。在伊拉克和叙利亚,它已经建立起政权了,估计是较为垂直的管理体系;而对于世界各地的分部,可能遵循的是扁平化的思路。总之,不能低估它和现代信息社会结合的力度。
美国的重返亚太政策,背后是其核心利益从中东转向亚洲,进而是石油美元体系的脱钩。估计就算在美国国内,也不是没有阻力的。别的不说,布什家族估计就未必会乐意接受这点。美国的控制体系其实还是在贯彻16世纪以来以海权统摄支配路权的逻辑。中国的高铁战略,可以看成是路权在新的时代对于海权体系的突破。估计未来这个较量会延续。一条横贯欧亚大陆的高铁线路和运输体系一旦确立,估计美国对整个亚欧大陆的掌控都会大受影响。
Q:中国或许会从中受益吗?美国可能会调整或弱化重返亚太政策吗?实际上美国派兵已重返伊拉克、叙利亚,是不是一个信号?
A:美国至少目前,还是世界体系的最大受益者和领导者,尽管这个体系的效力已经在加速流失的过程中。很多事,不是它出于自身的利益考量,想放下就能放下的。更何况,美国国内在利益问题上也有重大的意见分歧。所以政策上有反复,是很正常的。欧洲动荡,美国衰落,这都是大趋势。这时候,中国耐心等就是,不用急,特别不用在修辞上急切。
「赞同、支持、鼓励!」
感谢您的支持!
您的打赏将用于网站日常维护费用及作者稿费。
我们会更加努力地创作来回馈您!
如考虑对我们进行捐赠,请点击这里
使用微信扫描二维码完成支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