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易的“告别革命”与武侠小说的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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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4月5日,当代着名武侠小说作家黄易因中风病逝。至此可以说武侠小说的一个时代结束了。笔者想就此谈一谈武侠小说的发展历程,特别是重点谈一谈这种仿佛最没有政治色彩的文学形式背后的政治色彩。
所谓武侠小说,在民国的时候曾经热过一阵子,不过这些小说在今天已经没有多少影响力。新中国成立以后,武侠小说退出了历史舞台,直到八十年代才回归。仅仅就今天来看,影响力比较大的是港台武侠小说。因此,本人也是从五十年代的港台武侠小说谈起。
武侠小说的第一个时代是梁羽生时代。很多人认为,武侠小说就是以古代为背景的。其实第一部新派武侠小说恰恰是以近代的义和团运动为背景的,也就是梁羽生的着作《龙虎斗京华》。其对于义和团的热情赞颂足以让今天的公知们心惊肉跳:
【中国在咆哮,大地在震撼。中国朴素的农民,第一次在全国范围之内,拿着大刀、长矛、木棒、锄头,展开了对外来侵略者的抗击。是的,他们简陋的原始武器,抵挡不了八国联军的枪炮,然而他们的行动,表现了中国老百姓的精神,他们不能忍受任何人骑在他们的头上,谁敢欺侮他们,他们就要和谁拼下去。经过了义和团的事件,西方列强,也感到中国人是不容易“对付”的了,八国联军的统帅瓦德西当时就说过这样一句话:“瓜分一事,实为下策。”他也不能不震撼于中国民气的不可轻侮了。
义和团失败了,但这失败却是另一成功的起点,他们退出了城市,退入了乡村,不再是几十万人的大集团,而是结合着数十数百人的小部队,火种没有熄灭,火种埋在民间。
在李来中退出了北京时,他才感觉到柳剑吟以前劝他不要入北京的话是对的。他们还没有条件进入大城市,他们应该做的是生根在广阔的农村。
京津失陷之后,混入义和团中的坏分子都完全清洗出去了,而满清政府,也完全露出了狰狞的面目——对外谄媚,对内“镇压”的面目。它竟然和联军一起“会剿围匪”,中国老百姓,又受了一次大教训:封建的统治者,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信赖的。】
梁羽生的武侠小说基本上都是以革命为主题的。某种意义上来说,正是新中国的革命给了武侠小说新的生命。因为香港与台湾两地恰恰是革命尚未波及的旧中国的残余,所以那个旧世界的江湖气仍然存在,同时形形色色的腐朽势力与向往新世界的侠义力量之间的冲突提供了巨大的写作空间。所以,梁羽生的 “革命武侠”一横空出世,马上就吸引了广大读者。在此之前,民国的武侠小说虽然也很多,但是从来没有多少社会方面的思考。
梁羽生写的最好的武侠小说是《白发魔女传》,其以李自成的农民起义为背景,其实是一首农民起义的赞美诗:
【李自成翻身下马,招手请玉罗刹下来,同坐在地上,正色说道:“满州图谋我们中国甚急,边关形势极紧,这你是知道的了?”玉罗刹道:“边防之事与这批珠宝有何关系?”李自成道:“你听我说。先前我还不知道这番人身份,所以也想劫他的珠宝充当军饷。现在查得他是南疆罗布族大酋长唐玛的儿子,唐玛是南疆各族盟主,若然他的儿子被杀,珠宝被夺,他一定把这笔账算在明朝皇帝头上。说不定就要起兵报仇,那时东北西北都有边患,由校这小子,可挡不住!”玉罗刹默然不语,一时还想不过来。李自成义道:“我们虽然也与明朝皇帝作对,可是若然异强入侵,那么我们就宁愿与官军联合,共抗异族的,你说对么?”玉罗刹点了点头。李自成道:“所以不能再替明朝皇帝再开边衅。可惜的是由校这小子糊涂透顶,勇于对内,怯于对外。抽调大军来打我们,却不整顿边关,连熊廷粥这样得力大将都罢免了。”玉罗刹不觉心折,觉得李自成气度之广,见识之高,殊非常人所及。笑道:“可惜你替皇帝小子打算,他却要派兵打你。”李自成道:“那是他的事。”玉罗刹又笑道:“看样子,只是满州,明朝就挡不住。你还是赶在满州兵入关前之前,赶快打到北京吧。由你来做皇帝,就不怕满州兵入侵了。”李自成哈哈笑道:“皇帝人人可做,若然由我来做,可以保住神州,那么就做做也无所谓。”】
武侠小说的第二个时代是金庸的时代。金庸早年也曾经一度向往过革命,因此所写出来的一些作品中也带有一种革命者的气息。像金庸的第一部武侠小说《书剑恩仇录》就采用对乾隆皇帝是汉人之子的民间传说的全新演绎,讲了一个红花会首领陈家洛对于自己的亲生哥哥乾隆皇帝抱有幻想,最终付出了失去恋人等惨重的代价的故事。故事说明了“亲不亲,阶级分”的道理,也批判了知识分子的软弱性。这较之梁羽生的武侠小说来说,走得更远了一步。其续篇《飞狐外传》讲了大侠胡斐看到恶霸地主凤天南残杀平民百姓,不惜一切代价愤然出手,具有着更浓重的阶级斗争色彩。特别是《射雕英雄传》把对民族压迫的批判与对阶级压迫的批判熔为一炉,一举奠定了其武侠小说宗师的地位。
但是,随着金庸社会地位的提升,其思想观念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逐渐从革命走向反动。从《倚天屠龙记》里面 “无能的革命者”到《天龙八部》里面 “不受理解的革命者”,最终沦为《笑傲江湖》和《鹿鼎记》里面对中国革命赤裸裸的攻击:
【岳灵珊道:“爹爹,女儿有句话说,你可不能着恼。”岳不群道:“甚么话?”岳灵珊道:“我想本门武功,气功固然要紧,剑术可也不能轻视。单是气功厉害,倘若剑术练不到家,也显不出本门功夫的威风。”岳不群哼了一声,道:“谁说剑术不要紧了?要点在于主从不同。到底是气功为主。”岳灵珊道:“最好是气功剑术,两者都是主。”岳不群怒道:“单是这句话,便已近魔道。两者都为主,那便是说两者都不是主。所谓‘纲举目张’,甚么是纲,甚么是目,务须分得清清楚楚。当年本门正邪之辨,曾闹得天覆地翻。你这句话如在三十年前说了出来,只怕过不了半天,便已身首异处了。”】
值得注意的一个现象是,随着金庸思想观念的变化,其作品的风格也逐渐的发生了改变。也就是从“为国为民,侠之大者”的郭靖,逐渐转为了猥琐的韦小宝。当然,在否定一些东西的时候同时也就是肯定了另一些东西。像《鹿鼎记》中极力渲染的康熙大帝英明神武,对于反清复明义士的种种攻击,其实也就是对于当时仍然统治香港的英国殖民者的一曲赞歌。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金庸晚年所写的武侠小说的确是武侠小说的一个新时代。因为即使是民国的武侠小说中,也从来没有对于殖民者进行歌颂。从晚年的金庸开始,武侠就已经从鼎盛走向衰落。(当然,在八十年代以后,金庸看到英国殖民者站不住脚了,又积极支持一国两制。但是,这已经是题外的话了。本文中的“晚年金庸”指的是其武侠小说创作生涯的晚年。)
武侠小说的第三个时代是古龙的时代。应该说,古龙与晚年金庸所处的时代基本是相同的。但是,两者所处的社会背景与身份地位确有很大的不同。古龙生活在国民党统治下的台湾,本人也长期参加过黑社会组织。因此,他所写的小说里更多的是民国时代帮会小说的一种传统。古龙从来没有像金庸那样从赞颂革命到攻击革命的180度大转变,但是本身所谓不问政治的去政治化态度也是一种政治。
的确,古龙武侠中的政治色彩并没有金庸和梁羽生那么明显,但是并不等于真的没有政治色彩。如果说梁羽生和早年金庸属于社会主义文学流派,晚年金庸则属于是《1984》式的西方帝国主义支持的反共御用文学流派,那么古龙可以说是带有一种浓厚的浪漫主义与自然主义色彩的批判现实主义文学。
古龙笔下江湖上的中中丑恶,其实只不过是当时国民党治下黑帮横行的台湾的一个缩影而已。但是,古龙又不谋求推翻这个旧的社会,而是希望通过一种抽象的人道主义来拯救这个社会。其塑造了无数诚实善良的小人物来寄托自己理想,诸如《欢乐英雄》里的郭大路,《七种武器》里的段玉,《天涯•明月•刀》里面的周婷。当然,这种理想终归也只不过是幻想,最终还是会被现实碾得粉碎。但不管怎么说,这种浪漫主义旗帜下的现实主义风格终究还是为武侠小说延续了生命活力。甚至可以说,即使是善良的毁灭,也是对于国民党治下台湾最好的控诉。这在古龙的唯一一部现代武侠小说《绝不低头》中表现得最为明显:
【门外阳光灿烂,大地如此辉煌,生命也毕竟还是可爱的。
可是他们的生命,却已结束。
大藏是不是会帮罗烈代替他的位置?
大藏当然不会坐上第一把交椅的,因为他知道那是个很危险的地方。
他永远都在幕后,所以他才是真正的胜利者。
罗烈将来是不是也会落得和黑豹、金二爷一样的结果?
这件事黑豹根本就没有去想,也不再关心,他关心的只有一件事,一个人。
他怀抱中的人。
波波忽然轻轻呻吟了一声,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扶起我的头来,我不要低着头死!”
她活着不肯低头,死也不肯低头。
黑豹扶起了她的头,让她面向着阳光。阳光如此灿烂,大地如此辉煌,可是他们……
黑豹本也绝不肯低头,绝不肯流泪的,可是现在,他的眼泪已一滴滴落在波波苍白的脸上。】
武侠小说最后的一个时代也就是黄易的时代,其也是武侠小说转向网络玄幻小说的过渡时代。黄易的小说不仅比起金庸与梁羽生的来说,甚至比起古龙的来说也更具有浓厚的消费主义商业色彩。其最擅长的是讲情色、武侠、历史、玄幻熔为一炉,总之是为迎合快餐式的消费口味而写作。因此,这样的一种小说是很难谈得上什么文学性的。但是,这并不代表黄易的小说里真的没有什么政治色彩。甚至我们可以说,任何一部在商业上成功的文学作品背后,都反映了某些人的政治观念。
从黄易的代表作《大唐双龙传》里面就可以明显看出这一点。其笔下的一个个农民起义军首领几乎都是卑鄙无耻与凶狠残暴的,特别是隋末农民起义中影响最大的瓦岗军首领李密更是如此。而南方的大贵族首脑宋缺和北方的大贵族子弟李世民则都是非常英明神武的。寇仲和徐子陵这两个江湖底层出身的小人物一个与门阀士族的闺女恋爱,一个与宗教势力的首脑恋爱,最终还是“顺从大势”把江山让给了门阀士族出身的李世民。如果说早年金庸的《书剑恩仇录》和梁羽生的《龙虎斗京华》里针对投降招安进行了赤裸裸的嘲讽,那么黄易不仅对于这种投降招安是持一种肯定态度的,甚至还安上了一个大义的名分:
【徐子陵苦笑道:"假设情况依目前的形劫发展下去,升平不知待到何时何日来临?又或中土会永远分裂下去,重现五胡乱华之局!但我却晓得只要我们和李世民联手,粉碎建成元吉与魔门、颉利的联盟,由懂得治军和理民的李世民当个爱护百姓的好皇帝,天下立可重归一统,击退外敌,让天下百姓有和平安乐的日子可过。权衡轻重下,我明知要让你为难,也不得不向你痛陈利害。"
"砰"!寇仲忽然放开搂着徐子陵的手,一掌重拍桌面,枱上杯盘全部碎裂,美酒遍流,大喝道:"太不公平啦!从慈涧之战开始,我一直在绝境中扎求存,以鲜血去换取每一个可能性和机会,千辛万苦取得眼前的成果,为何不是李世民来投我,而是我去投李世民?"
徐子陵平静的道:"你想当皇帝吗?又真能做个好皇帝吗?须知你的武功和韬略纵可赛过李世民,但你有他那份文才和治理天下的政经大略吗?"
寇仲呆瞧着满桌碎片,右手仍按桌面,另一手抓头道:"你这几句话比宋缺的天刀更厉害。唉!为何我总说不过你的?他娘的!老跋你怎么说?"
跋锋寒一字一字的缓缓道:"坦白说,若我是你寇仲,没有人可以动摇我的信念,只有一个人是例外,那就是徐子陵,因为我晓得他绝不会害你寇仲。其实做皇帝有啥瘾儿?不若我们三兄弟浪迹天涯,大碗酒大肉地痛痛快快过掉此生了事。说到底,李世民的襟胸才识,无论作为一个对手又或朋友,均是值得尊敬的。"】
这一章被黄易命名为《大义为先》,表面上看上去似乎与梁羽生在《白发魔女传》中对李自成为了民族大义愿意联合皇帝共抗入侵者的描绘大同小异,然而实际上两者的内涵却是截然相反。李自成从来没有放弃过推翻明王朝的革命理想,为了大义联合皇帝其实是一种统一战线性质的策略,而寇仲则是在民族大义的名分下彻底放弃了革命的理想,最终把权力交给“善于治国”的贵族子弟李世民了。看完这部小说,黄易的政治色彩也就非常明显了,无非是四个大字:正统主义。
然而,这样一来,就出现了一个无法避免的悖论。武侠小说的生命力本身就在于反抗意识,即所谓“侠以武犯禁”。到了黄易这个时代,被正统主义消化的武侠还能算是武侠吗?事实上,黄易的武侠小说里虽然有一些武功,但是确实很难称得上一个侠字。可以说,梁羽生通过歌颂革命开启了武侠小说盛行的时代,而黄易则通过“告别革命”终结了武侠小说的时代。
在黄易之后的新时期,通俗文学便进入了一个以极端的个人主义,企图一个人塑造一个世界这一类网络玄幻小说,其实是一种个人主义意淫小说的时代。实际上,黄易的部分小说中已经带有了这种色彩。这当然不是说网络玄幻小说中没有好一点的作品,比如说像梦入神机写的一些作品中也有一些对于梁羽生式的革命武侠的传承。但是总体来看,即使这些较好的作品里,也往往是过度推崇个人的作用,未能真正将个人融入到社会当中,因此也尚未达到梁羽生和早年金庸新派武侠所达到的高度。
黄易已死,意淫不止。未来的武侠小说还有可能再度焕发出生机活力吗?笔者的答案是,这是完全可能的。只不过,其前提是革命理想的回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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